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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勞力攢夠了,木料、磚瓦、雕欄玉砌如何造就,畫棟飛甍何以搭建?光是所有的長釘,便是一筆不好估計的數目。
容落雲順著那衣袖往下捋,隔著布料,蹭過霍臨風的小臂。至袖口,他輕輕握住對方的手掌,指腹撫過掌心的紋路。
“勞民傷財,為何偏偏是你擔此差事?”他呢喃道,“我真恨是你……但也慶幸是你。”
霍臨風反握住,把容落雲的手握得緊緊的:“為何慶幸?”
容落雲說:“是你的話,三千釘便是三千釘,十萬兩便是十萬兩。”
於霍臨風而言,修建長生宮是苦差,進退維谷煞是折磨。可對於貪官污吏而言,卻是難得的肥差,一扇門,一片瓦,皆能撈到油水。
“各地已經尋著名目增加賦稅,層層盤剝吃肥多少蛀蟲。”霍臨風道,“稅銀匯聚到朝廷,朝廷再撥給我,單我清白根本是杯水車薪。”
兩手相握,這會兒工夫已經暖融融的,沒有任何情愛的意味,更像是暫釋前嫌,互求一份安慰。
容落雲卻低下頭,盯著他們的手,而後慢慢地鬆開了。
“我拒絕你,並非因為恩仇。”
霍臨風牢牢攥著那手,捨不得放開。
“我甚至願意為了大局與你暫時和好,渡過這場難關。”
手心濕漉漉的,霍臨風清晰地感受到,容落雲正一點一點地把手抽走。
“只是,侵占田地民居,征苦力,你的兵必定要沾惹民怨。”容落雲說道,“但凡百姓有損,我會立刻率不凡宮阻撓,與你針鋒相對。”
莫說和好,對立已是板上釘釘的事。
拖,僅是一時之策,拖得太久惹惱皇上,還會落個辦事不力的罪名。可奉旨行事,註定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容落雲徹底抽出了手:“你曾說過,鞠躬盡瘁為的不是朝廷,是萬民。”
霍臨風神色認真:“是。”
容落雲問:“那如今相悖,你會如何做呢?”
這是天大的難題,他問了,但未打算求個答案,只是想讓霍臨風好好地想一想。扭身朝回走,幾步之後回頭望一眼,對方仍立在原處。
挺拔依舊,只不過在清風中顯得有些落寞。
容落雲動了惻隱,確切地說,他心疼了。遲疑片刻,他輕輕喊道:“霍臨風?”
霍臨風絞著一腹愁腸,全神陷入思慮之中,未作反應。容落雲撿起一塊石頭,沖那寬闊的肩膀用力一擲。
“嘶!”霍臨風遽然回頭,“為何砸我?”
容落雲道:“回你的將軍府琢磨去,杵在那兒做甚。”
霍臨風反問:“不能杵在這兒?你家的山頭嗎?”
容落雲氣道:“撒著癔症,仔細一不留神跌下去!”
霍臨風微怔,他狗咬呂洞賓了,方才握著他的手也好,一句句的提醒勸誡也罷,還有此刻兇巴巴地攆人,藏的俱是關懷的心思。
待他反應過來,那人卻已經蹤影全無。
容落雲真的走了,懶得白搭好心,鑽入林中健步如飛。走出二三十步腳底一滑,無人扶他的肩,於是歪了身子險些跌跤。
一看,綾鞋底子沾著髒污,一股子臭味兒。
再一看,濕滑的那一坨東西哪是黑泥,分明是一泡糞!
容落雲兩眼發黑,脫下鞋,赤著腳往前走。走出幾步又停住,那麼新鮮熱乎的糞便,顯然是剛留下的,虎還是狼?
狼的話,不會是嗅著他的味兒,來尋仇罷?
他低頭四顧,察覺一溜淺淺的足跡,循著走,不多時找到一處洞穴。洞口腥氣瀰漫,逸出濃濃的酸臭,估摸是屍體腐爛的味道。
容落雲掩住口鼻,探進去,才發覺入了狼窩!
他渾身一震,並非懼怕,而是吃驚於眼前的畫面。洞中,無一匹成年野狼,只有五六隻不足歲的狼崽,並且全都是死的。
或許他上回與狼群惡戰,殺了這些崽子的爹娘?
一群嗷嗷待哺的傢伙兒,沒東西吃,又怕遇見猛獸和獵戶,活活餓死在洞中?
他正琢磨,忽見狼屍之中,有一小撮毛動了動,此地無風,不應該罷……再聯繫到那一串足印,他屏住呼吸走進去,半步距離時,一頭狼崽陡然詐屍!
嗷嗚一聲,抬了頭,眼睛綠光四射。
容落雲罵道:“小畜生,合著你裝死呢!”
剎那間,他又心生哀切,這隻守著兄弟屍體的狼崽似曾相識,叫他憶起十七年前的情狀。小弟年幼,病死在逃亡途中,他也是日日抱著、守著,不肯與之分離。
至於裝死……便更像了。
容落雲盯著那小東西,嘆道:“抱歉,是我造的孽。”
獨活的狼崽嗷嗚一聲,估摸罵他呢。
他撕下一片衣擺,將狼崽裹了,抱在懷中走了出去。赤足頗為不便,使著八方游,飛來盪去嚇得那小畜生嗷嗷叫喚。
容落雲掠至山下,回到不凡宮,沿著長街施施而行。
不緊不慢地行至無名居,腳踩碎石,硌得他蹙起眉毛。邁入檐下又怕弄髒地板,墊著腳,晃晃悠悠地走進臥房。
抬眼一瞥,榻上赫然臥著一人。
容落雲又驚又怒:“你為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