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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落雲說:“瀚州城。”
提及瀚州免不了憶起舊事,殺陳綿陳驍,實在是兇險難當。陸准有些擔憂,一步三回頭地走,忍不住道:“再無杜仲相陪了,二哥萬事小心。”
一句話點火燎肉,容落雲罵道:“霍仲都已離我而去,還提杜仲做甚!”
那語調拔得極高,青筋微凸,情態中滲出一絲癲狂。陸准駭然,唯恐容落雲的瘋病發作,閉緊嘴巴備馬去了。
屋內已無旁人,狼崽偷渡,從窗外躍至小榻。容落雲看著那小畜生,心裡頭好酸,他起的名字還未來得及告訴對方。
嗷嗚,狼崽嗅著榻上的紈扇,不喜歡蘅蕪香。
容落雲目光輕移,扇子,風箏,提燈,這場景與舊時重合,叫人千般滋味兒化成一汪苦水,吐不出,只能生生咽下。
“二哥!”陸准喚道,“我把馬牽來啦!”
容落雲輕輕一震,抖落傷懷,端上一副清冷無虞的模樣。
他縱馬離宮,沿著密林捷徑一路疾馳,腦後的馬尾拂過落葉飛花。
連行三百里,晌午時分抵達瀚州城,“吁”聲停在城外。
城門兩旁設官兵把守,漸至城內,主街繁華喧鬧,與災時的瘡痍之景根本天翻地覆。容落雲無心貪看,下馬牽韁,逕自來到知州所居的府邸。
拾階,他恭敬道:“官差大哥,在下姓容,從西乾嶺而來,有要事求見沈大人。”
說罷等候通報,容落雲有些渴,下階取馬背掛的水囊。引頸灌水,他原本垂著眸,瞳仁兒卻倏地向右轉。
這時管家出來:“怠慢了公子,快快請進。”
容落雲收斂餘光,無事般,隨對方邁入知州府的大門。府中難擬將軍府的氣派,不過甚為清幽,亭台樓榭亦極為雅致。
入一庭院,松林間藏著茶亭,除卻茶香,還瀰漫著飯菜的香味兒。沈舟立在亭外,官服加身,估摸剛回府不久。
甫一見到,容落雲率先出聲:“沈大人,魯莽前來,打擾了。”
沈舟笑道:“哪裡話,我這兒冷清得很,巴不得有人來坐坐。”他擺出“請”的手勢,“想必公子還未用飯,一道用些可好?”
容落雲恭敬不如從命,進茶亭落座,丫鬟遞完熱巾便退下了,亭中只余他們兩人。他低頭擦手,稍抬眼,見沈舟面上的笑容含蓄許多。
“沈大人,你有心事?”他問。
沈舟道:“怎是我有心事,公子尋來,應當是你有心事要我解答。”他之所以容色微郁,是因為一份同理心罷了。
話不言自明,被揭穿被扒開,容落雲不知該感激體貼,還是感到害臊。他揪著那條熱巾,說:“霍將軍回塞北了,大人是否曉得?”
沈舟沉吟片刻:“不知,但在意料之中。”
容落雲問:“何出此言?
半晌只顧著說,沈舟指一指桌上的飯菜,以此要挾。待容落雲吃下幾口,他才回答:“不知,是因為驛兵快過我的探子,八百里加急可不是人人都能比的。”
至於意料之中,定北侯原本只催軍餉,遇襲後,連上數道摺子自貶,請求皇上允准霍臨風回塞北掛帥。
既然如此,塞北的回信中必定提及,霍臨風也早該知道。
容落雲盯著碗裡的白飯,咧開嘴,然而眉頭始終緊緊地蹙著。這般連連苦笑實屬失態,可他抑不住,喜歡,憎恨,無可奈何,哪一樣都叫人失控。
“沈大人,”他篩出一點理智,“你對此事怎樣看?”
沈舟道:“軍餉遲發,將士的流失已經造成,侯爺也的確受傷,所以皇上才敢放虎歸山。”他用了一個“敢”字,“霍門勢強,強在能號令千軍,如今人員傷亡,戰亂又未結束,即使勝仗也會大傷元氣。”
兵力不足,皇上的忌憚之意也會減輕。
那般的話,容落雲問:“勝仗後休養生息,霍臨風還會回來嗎?”
沈舟想了想,而後搖了搖頭:“不會。”他無意安慰,只言真實的想法,“即使調離塞北,也一定是留在長安。”
容落雲急道:“為何?”
沈舟答:“定北侯勢強,需要丞相來制衡,一旦兵力損失,則變成定北侯制衡丞相。”
他放低聲調,猶如兄長與小弟說秘密話:“皇上老了,病了,要為太子早做打算。丞相是太子的左膀,只有左膀不可,遲早要有霍家來做右臂。”
長久以來,皇上追求的便是一種平衡,並非真正地親信哪一方。
容落雲有些怔忪,不知不覺地失了分寸:“沈大哥,所以霍臨風不會再回來了?”
一句“沈大哥”叫沈舟舌橋不下,他曾覺得那雙眼睛熟悉,此刻盯著,難解的思緒頓時一片糟亂。
良久,他強自回神:“談論這些為時尚早,無論何種情形都有一個前提。”
容落雲問:“……什麼?”
沈舟答道:“活著。”
此番是去掛帥平亂,刀劍無眼,千軍萬馬更是以命相搏。這一仗不到最後,誰也無法判斷出結局。
活著……怎的忘記了“活著”?
抑或是,意識中認定會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