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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願領責罰。”他先聲認錯爭個從輕發落,再貼貼補丁,“屬下絕不再犯。”
主帥霍驚海,霍臨風的同胞兄長,沉穩猶如海中礁,剛正不可攀:“身為副帥,窮寇莫追的道理,難道你不懂?”認錯也無用,沒得商量,“罔顧上級軍令,按軍法處置杖責六十。”
事已至此,霍臨風只得乖乖受杖,若要他重選,他一定還追窮寇。識字便讀兵書,年十三初登戰場,時至今日,手中性命多過所啖食糧,既敢追,便敢認。
鉗制稍松,剝了甲,脫了衣,舊疤交錯的精壯身子露出來,伏低受杖。十杖現紅痕,三十杖腫如小丘,六十杖畢,若不是武功護體,早爛了筋肉。
霍臨風未痛哼一聲,卻也有怨,偷偷瞪了霍驚海一眼。
這場惡戰長達半年,斷斷續續的,死傷難計。這一勝,登時快馬加鞭稟告大雍天子,邊陲之亂已平,天子閱後定再派人傳信,許些封賞。
左右是等,急不得。霍臨風先前扮齜牙的老虎在沙場征伐,如今甫一太平,立馬做起懶散的紈絝,在帳中嬌養了三天,坦背赤膊的,小卒的兩腿都要被他使喚斷。
傷口結痂,他總算肯穿衣裳,一件深藍近乎黑的常服,搭右衽繫結,窄袖,緣邊滾著織紋,配暗色冠子。他整飭妥當,當得起“玉樹臨風”。
離帳尋霍驚海,“大哥,”挨罵挨打的氣消了,他叫得親昵,歡欣上馬,“回城嘍!”
兄弟二人馳騁至城外,城中百姓簇擁相迎,有種結喜事的熱鬧。霍臨風疲於應酬:“大哥,我先行一步。”他背棄兄長,扯著韁,疾疾去了。
塞北遼闊,城池內鱗次櫛比,長街一眼望不見頭。“吁!”寬街,霍臨風下馬,三階青灰磚石,丹楹刻桷,當值的守衛朝他抱拳,他應了,邁入這寬門闊府。
門上高懸烏木匾——定北侯府。
門內小間,守門子的老管事探頭:“呼!少爺沒傷,老僕得還願去!”
霍臨風的步子大喇喇的,過去了,聞聲回頭,像個起鬨告狀的輕浮伢子:“六十軍杖才結了痂,大哥親自監著打的。”
後話沒聽清,他穿過前院,叫圍廊邊的景兒吸住。恁般高的一樹玉蘭,剛破苞兒,生機勃勃的,梢頭拂了斗拱。叫玉蘭打眼後,他入了頭廳,直出旁側小門,將門上厚重的帘子掀得且晃悠一會兒。
掃地的,灑水的,小廝丫頭瞧見他,停下活兒,切切地喊聲“少爺”,年歲大的嬤子晃見:“哎呦!”誇張的“小祖宗”還沒呼出來,人遠了,撫著心口一頓搓揉,“老啦,眼都花實啦!”
侯府深深,正廳比高門裡頭的大小姐還遮掩,又邁一道檻,霍臨風目光快過腳步,先閃入廳堂。“爹,”門敞著,不攏聲,他一嗓子出來各角落都聽得,“爹,我回來了。”見著人,又恭敬叫了一嘴。
廳裡頭,厚重的暗色花毯化了靴音,銅爐盤著四蟾,孔隙中飄出煙,裊裊的,襯的那蟾像要羽化升仙。正座上,楠木盒子裝幾塊好蠟,一塊鹿頸子的皮,擦劍使的。
桌邊圈椅一人端坐,端出兩三分架子,餘下七八分儘是威嚴。
玄袍暗沉,封腰滾了道靛藍緣邊,股側,掛的玉珏垂著,一綹紅結子些許凌亂。衣裳細緻,人更非等閒,頜上一把須髯,聳挺的眉骨、鼻樑,嵌兩顆深邃的眼,頭髮烏黑油亮,冠華而高才襯得起身份。
此人四十多歲,乃霍臨風的父親,定北侯霍釗。
霍釗擦拭寶劍,眸子都未抬,不瞧瞧小兒瘦了幾許,也不打量打量傷情。“聽說,”目光幽寒似劍,聲沉如鍾,“你又違反軍令了?”
霍臨風先坐下,傍個軀體依託:“我受過罰了。”答非所問完,一掀小蓋盒,裡頭豆餅、蒸梨、糖漬花片,都碼好了。“大哥過於保守,窮寇勿追是不假,可敵我實力分明,叫乘勝追擊。”規矩要有,他答完才拈了片蒸梨。
念誰來誰,霍驚海遲歸,也未進門先喚“父親”,行過禮,落座稟報軍情。
霍臨風嚼他的花片,甜透嗓子,灌一大口咸茶,端杯俯仰瞥見小門露一圓臉。耳垂掛珠子璫,顯得臉愈發圓,是夫人的丫鬟梅子。
這是叫他呢!他擱下杯盞,溜了,一出小門到後頭:“梅子,你少吃些!”挖苦了小丫頭,過垂花門,那垂蓮柱纏著條鈴鐺,他躍起一拍,叮鈴鈴地響了。
梅子掩嘴笑:“夫人專給您掛的,別人不叫碰呢。”
霍臨風稀罕道:“我二十三了,還掛鈴鐺給我玩兒?”
梅子笑:“哪兒是,夫人惦記,尋思掛條鈴鐺叫您瞧見,準會躍起一拍,”指頭一抬,朝內院,“夫人聽見,就知道是您歸家了。”
鈴鐺還正打旋兒,轉得霍臨風心頭一熱,飛奔進內院,佛堂外的下人忙把他往屋內請。佛前高聲要挨罵,他壓著嗓子喊一聲“娘”。
霍門白氏,年輕時一等一的美人兒,經年遲暮,卻如發間玉釵,磨得盡露寶質。她回頭,一改波瀾不驚的主母態,瞧見兒子,急急從蒲團上起身。
佛龕在上,霍臨風渾言無忌:“娘,我都大獲全勝了,還拜什麼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