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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步步走近,追究已晚,無言地進入廳堂。桌上擱著竹柄提燈,牆上掛著燕子風箏,臥房小榻放著刺繡紈扇,還有外面的缸中鯉、水中花。
書案正中,是那一折武功心訣。
鎖息訣……無聲擅闖,來去自如,當初夜探不凡宮的飛賊亦是霍臨風?
容落雲一聲低嘆,他的無名居原本簡樸單調,一點一滴中,被那人留下這般多痕跡。歡喜的話,痕跡便是念想,難過的話,痕跡則是折磨。
他在床邊坐下,微躬著背,兩手摳成一團。沒有杜仲了,他待杜仲好算什麼,他放在心尖兒喜歡的杜仲究竟是什麼?
容落雲捂住臉,他的杜仲原來是一場夢啊。
雨勢漸大,容落雲合衣栽在床上,他委屈、不甘、傷心尤甚!埋首枕中,拳頭要揪爛一床被褥,胸膛起伏久久得不到安寧。
一陣腳步聲迫近,他呆愣愣望向門口。
“二哥二哥!”刁玉良咚咚跑來,停在門邊稟報,“杜仲,不是,霍臨風走了。”
容落雲點點頭,木然地翻了個身。刁玉良跪伏到床邊,說:“二哥,那廝實在可惡!竟一直欺騙咱們,決不能放過他!”
容落雲閉上眼睛:“老四,二哥想睡一會兒。”
刁玉良幫他蓋被,而後一溜煙兒跑了。他睜開眼,恓惶地盯著帷幔,霍臨風走了,杜仲也走了……
冷桑山下,霍臨風縱馬在前,杜錚在後,主僕二人就此離開不凡宮。“吁!”霍臨風牽韁暫停,回首望著宮門,恨不能穿透千山望見深處的別苑。
杜錚問:“少爺,咱去哪兒?”
去哪兒?城西的將軍府預備多時,如今也該入府了。霍臨風強迫自己回神,走罷,園中那一株玉蘭終究沒等到花開。
揚鞭奔去,不凡宮逐漸遠了,他亦遠了。
城中四通八達,將軍府稍有動靜,大小官們便收到消息。奉丫頭小廝,添車輛馬匹,一窩蜂地登門獻殷勤。誰料,府門緊閉,儼然一副避而不見的態勢。
霍將軍不止沒心思見人,廳廳院院,一草一木,他連瞧都沒瞧。擇一間廂房住下,杜錚研墨,他吊著精神寫了份奏摺。
“派人送去長安。”他吩咐。
杜錚問:“少爺不寫份家書?”
霍臨風搖搖頭,寫什麼?自作孽,慘遭所愛拋棄,往昔點滴縈繞心頭,孩兒悲苦難抑……他握筆出神,回神時只見紙上三字:容落雲。
“呆子。”他怔怔地說,“容落雲不與我好了。”
杜錚安慰道:“少爺別難過,他不要你,有的是人要你。”
霍臨風擱下筆:“可我只要他,別的我誰都不要。”起身踱到門邊,看著院中淅瀝的雨,“是我活該,我叫他傷心了。”
意氣風發的少爺何曾這般,杜錚好心疼,再勸不出旁的。“少爺,你吃些東西,睡一覺。”他去鋪床,“事情才發生,也許明天容落雲就消氣了,就與你和好了。”
霍臨風想,真的?容落雲真的會原諒他?
他聽話地登床睡覺,抓救命稻草般,幻想明日容落雲與他和好。
杜錚嘆一聲,搬小凳到門外守著,和在侯府時一樣。他糾結得緊,是祈禱少爺和容落雲重歸於好,還是祈禱他們一刀兩斷?
罷了,明日再看罷。
霍臨風昏睡一天一夜,卯時醒來,雨已經停了。
他梳洗更衣,穿一身箭袖戎裝出了門,縱馬抵達冷桑山下的軍營。營中悄悄,眾兵仍在酣睡,他破開營門闖了進去。
手纏馬鞭,腳踩官靴,扎入營帳揚鞭叫人起床。
霎時間,整片軍營哀嚎遍地,全都屁滾尿流地跑去校場集合。霍臨風登上點兵台,甩出一鞭巨響,聲兒卻輕快:“問個好。”
眾兵急忙行禮:“——拜見霍將軍!”
霍臨風掃視一圈:“來西乾嶺許久,總算和各位兄弟見面了。”行至台邊,雙眸微微眯起,“卯時已至,卻無人晨起操練,按理說應該軍杖二十。”
眾人噤若寒蟬,仿佛立了一大片鵪鶉。
“那就——”他說,“每人軍杖三十,外宿不歸者四十,聚賭者五十,主副帥尸位素餐者六十。”說罷跳下,徒留一眾驚愕。
懶散慣了的臭兵,問:“將軍,為何比軍規多十杖?”
霍臨風逡巡到開口之人,腕子一甩擲出一顆碎石,對方登時爆出慘叫。他敲了人家一顆牙,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將軍耍耍威風。”
大清早的,西乾嶺軍營苦叫連天,引得過路人引頸。
而東邊七八里,不凡宮安安靜靜,再無杜仲師兄操練喊號。
無名居中,一夜雨水令大缸滿溢,含苞的蓮花已經開了。容落雲醒來,長長一覺過後,所有情緒沉澱腹中,似乎好些了。
他坐起身,忽然想到“杜仲”二字。
梳洗更衣,想到“杜仲”那一張臉面。
扎發戴冠,昨日情形紛至杳來!
天晴了,雨水蒸發了無痕跡,可那人給的傷痕卻無法撫平。他沒有好,他一點都沒好,仍是憤怒,仍是不甘,仍是傷心尤甚!
容落雲折回床邊,軟褥揉搓亂了,俯身輕輕一拽。絲枕滾動,他的目光卻定住,瞧見枕下的那張小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