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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莫如是個與眾不同的人,這個,謝尚書早就知道。謝莫如對事對物都有著自己出眾的判斷力,這個,謝尚書已經體會到了。有這樣的前提,謝莫如還能覺著他這個祖父不錯,謝尚書竟有些不勝榮幸之感。當然,謝莫如會有這樣的判斷,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於,謝家與謝莫如之間利益多過衝突。可,即便如此,也足夠謝尚書慶幸一回了。他是真心實意的感激老天爺,血緣賦予他們有天然的同盟,而他願意繼續將這種善意維持下去。
謝莫如已經表示出善意,謝尚書自然亦有其風度,他微微一笑,道,“繼續說完吧,別叫你祖母聽半截,後頭的話,讓她知道一些也沒什麼。”
謝莫如便不再客氣了,她對謝太太道,“原本,晚輩不該說長輩的事,既然祖父想告知太太,那我就代勞了。”
謝莫如會說話時是真會說話,她看一眼謝尚書,道,“倘我沒猜錯,當初寧大人的心思,祖父應是猜到一些的。”要說當初謝尚書看不出寧大人的意圖,謝莫如是不信的。倘是當真看不出,謝家焉何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收留寧氏!據說當初還有議親的意思。
謝尚書見謝莫如果然料到了,不由輕聲一嘆,“莫如,你能看到這裡,已是相當出眾。”
謝莫如道,“我只是不知當初寧氏生病,祖父是不是知曉?”
謝尚書苦笑,“我也不是神仙,那時想保寧大人一命都來不及,哪有心思顧及她一個小姑娘。當時原本寧家一家要出發了,寧氏突然病了,雖說寧大人已經出具休書,與孩子們也都斷絕關係,但寧太太執意要一家人甘苦與共。寧氏突然就病的厲害,貿然上路,怕是性命難保。那時,在帝都,晉寧侯府與寧家斷絕來往,不會伸手相助,我才讓人送她到咱們家。”
接著,謝尚書坦誠相告,“我是猜到,倘陛下親政,寧家就是天大功勞。我與寧大人本就相交多年,同年同科,當時想兩家聯姻,也是真心的。但,很快陛下賜婚,這事就沒再提過。”後頭的事,當著長子的面兒,謝尚書沒再說。
倒是謝松道,“哪怕寧大人是苦肉計,當時滿朝文武,也只有他一人肯用這苦用計。他用苦肉計,擔了天大風險。他有功,陛下必定會賞他。你今天掃寧太太面子掃得太狠了。”
謝莫如平靜道,“我與他家本就頗多嫌隙,原也就不必面子上裝的千好萬好。”
謝松素來端方君子的作派,這次聽謝莫如說話卻不惱怒,略一思量,道,“也有些道理。”
謝柏倒無所謂,道,“莫如反正年歲還小,這次的事,寧太太跟母親說一說便罷了,她不該要求見莫如。論理,她是姨娘的生母,論身份吧,又是四品誥命,且是這把年紀,當著滿屋丫環婆子給莫如賠不是,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嘛。”本來依寧太太的身份地位,這麼幹就有些逼宮的意思了,關鍵是還沒幹成,丟臉上頭還得加個更字。
兄弟兩個很顯然想到一處去了,謝松是喜歡寧姨娘,可也沒喜歡到走火入魔,是非不明的地步,反過來說,寧姨娘要真有讓謝松走火入魔的本事,也到不了今日。謝柏直接說寧太太是姨娘生母,謝松也沒覺著有什麼不對。這本就是事實,謝松想的是,謝莫如這樣強勢,她明明白白的說她與寧家有嫌隙,而今是謝莫如與他們父子三人一併坐著說話,看來父親的意思,不說疏遠寧家,起碼這個孫女是入了父親的眼。
關於這個,謝松倒沒覺著怎麼樣,謝莫如會入父親的眼太正常了。謝莫如外家一系本就有著強悍的母系血統。寧平大長公主就不提了,這是眾所周知的曾經的掌政公主,不說別的,今上幼年登基,能保住江山,都得拜寧平大長公主所賜。當年太祖皇帝眼瞅著不行了,程太后問太祖皇帝,“少主可保江山否?”這是說,你兒子太小了,能保住江山嗎?
太祖不言,寧平大長公主答道,“兒臣尚在,江山永固。”就這樣,太祖皇帝一系得以江山得保。
寧平大長公主強悍若斯,但說起來,還遠不比程太后。這一位才是牛人中的牛人,太祖皇帝能當了皇帝,自己有本事是一方面,但很大一個原因也是得益於他有個有本事的娘。程太后不是一般的有本事,別的女人愛好風花雪月啥的,程太后專好起兵造反。據說當初舉義旗前,開弓沒有回頭箭,太祖皇帝十分猶豫,把程老娘給磨唧上火來,直接倆嘴巴抽過去,太祖皇帝立刻不磨唧了,乖乖就起義了。後來太祖皇帝坐了江山,準備封一下自己祖上三代,要封自己親爹時,程太后十分不屑,評價這位世祖皇帝,“豎子也,不足為帝號。”
哪怕說這話的人是自己親娘,太祖皇帝也是一臉灰啊,只得與他娘艱難的解釋,爹他老人家雖對不住您,可兒子我做了皇帝,我得有個來歷啊。不能光有娘沒爹啊!程太后立刻給兒子找個來歷,“天地生吾兒,封天地即可。”
太祖皇帝給他娘噎個死,還是厚著臉皮給他地下的渣爹弄了個皇帝噹噹。
所以說,謝莫如母族一系有著這樣強悍的血統,她強悍一些是正常。要是突然軟糯了,除非是像外祖父。那位方駙馬,倒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如今看來,謝莫如並沒有遺傳到方駙馬的好脾氣。當然,若只是性子強悍,謝松根本不會多在這個長女身上留心,不過,人家非但遺傳到了母系的強悍,也遺傳到了來自母系的政治敏銳。
謝松哪怕愛擺個端方的架子,這會兒也不大端著了。他雖然不軟糯,但素來很識時務,孔夫子還講究因材施教著,官場中人從來更勢利,最講究的是因人而異下菜碟。
謝松對謝莫如道,“你年紀還小,這次掃了寧太太面子不要緊,只是要論及當年與大長公主有過節的人家,委實有幾家,好在你姓謝,出去還是少提大長公主的事。”
“父親放心,我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麼,她爹還真是委婉,有幾家?滿城親貴,那些曾經傾向大長公主的,恐怕已被當今整下去了。留下的,怕是大都跟大長公主有過節。
謝松眉心一跳,心說,你明白,你最好別把大長公主那些恩怨往身上攬,那才叫明白。再一想謝莫如身上還有方家血統更拉仇恨,謝松簡直要愁白了頭。
謝莫如一笑,“父親剛剛不是才說,我姓謝。”看她爹的樣子真是愁的不輕,幸而她娘只生她一個,要是如寧姨娘一般能生,估計她爹能為杜鵑院的血統問題愁死。
謝柏道,“莫如,做父母的,總是想護孩子於萬全。”
謝莫如道,“最容易夭折的年紀都過去了,現在出事的可能就微乎其微,倘有人現在開始忌諱我,那肯定是發現我給人以威脅。一個人,會忌諱另一個人,本身就說明,這人不夠自信。找出他不自信的地方,一擊必中。”
一擊必中!
謝尚書指尖一跳,謝莫如的眼睛正沉靜的望向他,謝尚書到底狐狸多年,心理素質非比尋常,只微笑道,“看來,莫如還有話沒說。”
謝莫如道,“不知當講不當講。”
“可講。”
“那麼,”謝莫如頓一頓方道,“我想知道,當初寧大人所為,是受誰的指使?是別的什麼人,還是說,就是祖父你呢?”
☆、第32章 攘外安內
謝莫如此言一出,本來就安靜的書房更是靜的落針可聞,幾人似是連呼吸聲都秉住了。好在今天能進書房的,俱都不是善茬,便是謝太太在驚愕的瞪大眼睛,呆怔片刻後,也沒有失態。謝松謝柏眼神只在謝尚書與謝莫如之間徘徊,唯謝尚書謝莫如兩個,俱都不動聲色。
謝莫如還好,這話是她說的,她自然沉得住氣。謝尚書則完全展現了一個一品大員超絕素質,謝莫如分毫不差的盯著謝尚書,謝尚書卻是眉毛都未動一根,他神色沉穩,姿態雍容,不答反問,“莫如,你覺的呢?”
謝莫如的評價很中肯,她道,“如果整件事是一場策劃,那麼寧大人是甘願做馬前卒了。”
聽到這句話,謝尚書終於有些放心。他倒不是怕謝莫如獲知其中內情,謝莫如有這樣一顆腦袋,現在不知,日後知道也是遲早的事。他是真擔心謝莫如只有政治智慧,而無政治胸襟。倘謝莫如笨一些,能力有限,或者就是妹沈的大家閨秀,謝尚書都不會這樣憂慮。一個人,起點如何或許是家族爹娘給的,頂點全看自己本事。謝莫如無疑是個有本事的人,哪怕有性別上的限制,謝尚也不希望與她有最根本的衝突。
謝尚書露出釋然的微笑,道,“剛剛我很擔心。”
謝莫如側頭想一想,問,“擔心我知道祖父有參與後記恨家裡麼?”
“是啊。”該表現一下祖孫情分時,謝尚書毫不吝嗇,他坦然道,“我們是祖孫,你與大長公主也是祖孫。我總希望,你能理解。”理解我是大臣,我有我的政治選擇。
謝莫如倒是頗為不能理解的看謝尚書一眼,“這種有什麼不能理解的,無關對錯,只論成敗罷了。我為什麼要因此記恨祖父?因為你與這件事相關?”
謝莫如一幅“你們腦子沒病吧”的神色,她道,“聽二叔說祖父曾給陛下講授史書,你會傾向陛下才正常吧。我厭惡寧家,難道是因為寧大人曾上書讓大長公主歸政?那祖父也太小瞧我了,我厭惡他家,只是因為我不喜歡他家的人品行事,狹隘陰詭,實非大道。”倘寧大人上書之乃寧大人自己所謀,謝莫如還得佩服他有勇有謀有膽略,若寧大人只是一馬前卒,也不過如此了。當然,在那種情況下,馬前卒也是有巨大風險的,或者,寧大人不單單是馬前卒,堂堂探花出身,說不得本身就謀劃者之一。只是,觀寧家行事,她雖沒見過寧大人,但寧太太與寧姨娘也夠了。
這是謝莫如第一次明明白白的表示,我厭惡誰。她說的理直氣壯,便是謝松也一時啞口了。其餘謝尚書謝太太謝柏均暗道,看來謝莫如是真的很討厭寧家的作派。
謝莫如這樣的人,聽她說話就知道,大是大非上不是一般的明白,連當初謝尚書與大長公主對著幹的事,謝莫如都能說是“不關對錯,只論成敗”。當然,謝莫如也有可能是不得不這樣說,畢竟謝莫如是謝家人,她現在還得依靠這個姓氏。但,謝莫如說話時的神態口吻,連謝尚書都看不出她有裝的跡象。謝尚書還是相信自己眼睛的,他不認為自己曾經做錯,他也承認寧平大長公主一代英雌,可是,這無關乎他們的對立的立場。如果謝莫如現在就能騙過自己的眼睛,那麼,謝尚書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