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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哪裡有不小心就弄死這許多人的,殿下想一想,世間還有誰有這本領在刑部施展這些手段?”李相恨的直咬牙,平日裡瞧著悄不作聲的老狐狸,不動聲色的便能咬你一口。
太子微微變色,“莫不是三弟?”
李相道,“三皇子素來圓滑,此次三司會審,三皇子只應個名兒罷了。”
太子的臉徹底沉了下來,也跟著李相一道咬牙了,“謝韜那老東西!”
謝韜謝尚書。
說來這也是帝都城一奇人。
原本,但凡尚書必入內閣的。
結果,就謝尚書例外。
謝尚書做刑部尚書多年,穆元帝才允他入閣。大家嘴上不說,心裡也會說,這謝家定是不得陛下心意。可是吧,穆元帝就是這般奇怪,在宮裡待謝貴妃不錯,謝貴妃年輕那會兒,頗得聖寵哩。後來還把宜安公主指給了謝柏,總之,不能說是穆元帝厭惡謝家吧。但,謝尚書的確是做了八年刑部尚書方得入內閣為相的。只是,也不知穆元帝怎麼想的,別部尚書都是時常便有調換,獨這老東西,在刑部一呆二十年。
如果說誰有本事在李相的眼皮子底下釀出這般大的刑獄,必是謝韜無疑!
“往常只當謝家不過牆頭糙,在老三與老五之間猶豫不絕,今老五立下些許戰功,謝家就能將老三一把拋開,可真真是好外公哪!”太子恨的只差將滿嘴銀牙咬碎。
李相沉默不語,倘不是此事必然要他解釋,他不是將仇怨訴諸口外之人。官場之上,勝便是勝,敗便是敗。李相也不是好相與的,道,“幸而並非無挽回餘地。”
太子也頗具政治素養,一撣衣袖道,“李相說的是,便是父皇,怕也不樂意養著靖江那些小崽子們的。原本,死上十個八個的也不打緊,留下一二做個大面兒便得了。”太子與穆元帝父子多年,不是不會揣摩穆元帝的心意。靖江謀逆,朝廷文臣武將,死於其手的有多少。江南那些世家大族,因不肯投降靖江而被滅了滿門的有多少,不說別個,忠勇伯家裡便再無一人。蘇相老家皖地蘇家也遭受重創,所逃出的不過是被家僕秘密隱藏起來的幾個子孫罷了。這些人,能不恨靖江後裔!穆元帝能准三司審問靖江後裔,便是不準備對他們容情的。只是,刑部被人推了一把,此事,做得太急太快,今靖江後裔所剩不過寥寥數人……縱穆元帝,為名聲計,也要惱一惱的。
太子溫聲道,“李相放心,孤常伴御前,會為三司說句公道話。”
李相先行謝過太子殿下,一雙聳拉低垂的老眼中皆是掩不住的寒意凜凜。
太子與李相對聖心的判斷並沒有錯,穆元帝惱,並不是惱他們把靖江後裔搞死,而是在短時間內搞死,此事,令穆元帝仁君顏面有失。
要知道,靖江城可是遞交的降書。
當初,朝廷給靖江王族靖江大臣皆開出非常優厚的投降條件,這些人才肯降的。今,距靖江之戰結束尚不到半年,靖江子孫所余不過五人,讓靖江降臣做何想?
便是史書上也得添上一筆,不需多言,只要將靖江子孫的死亡字數寫上,穆元帝仁君名聲便要受到置疑。哎,人老惜名啊,與此事脫不開干係的李相都怕擔個來俊臣的名聲,何況一國之君穆元帝,這位老皇帝只有比李相更愛惜羽毛的。
穆元帝一惱,驚懼的也非太子與李相,首當其衝的是掌刑部多年的三皇子。縱三皇子八面玲瓏圓滑過人,打定主意在此案上袖手旁觀,可他主掌刑部多年,三司會審便繞不開三皇子,穆元帝便令三皇子擔了個主審的名兒。
此事一出,三皇子立刻傻眼。
要知道,南安侯經江南之戰,便是沒投靠五皇子,也相當於投靠五皇子了。畢竟,南安侯的閨女女婿——四皇子妃與四皇子是五皇子夫婦的鐵桿擁躉。而南安侯與東宮之間的嫌隙,舉朝皆知。因為,許多人都懷疑,倘當年沒有太子與南安侯之爭,縱靖江叛逆,平判江南的大軍必屬南安侯無疑的。結果,就是太子與南安侯反目,在靖江叛逆時,非但江南半壁淪陷,南安侯遭遇鴆殺,更因江南失陷之事,南安侯撿回一條命都不敢回朝,在湖廣東躲西藏收攏人手,頂著盜匪的名兒,終於在五皇子手下再建戰功,方與得勝大軍一道還朝。
這仇啊,結的大了。
要說當初鴆殺南安侯的不是太子,除了腦子有問題的,沒人信。
因為這並不是證據問題,很明顯是邏輯問題。當初,南安侯被太子軟禁,靖江王突然謀反,而南安侯是被太子懷疑有謀反證據的人,亂軍之中,南安侯既然已被太子定為謀逆之人,靖江附逆,太子要跑路之時,帶著南安侯一道跑路,而後將南安侯帶回帝都接受正義的審判,這是一種邏輯。更有一種邏輯,當初連吳國公都戰死軍中,可見當時軍情之緊急,這樣的緊急軍情之下,不大容易帶走附逆者,殺之,也是一種邏輯。
現下,刑部要證明的是,當初鴆殺南安侯的是靖江王。
這種邏輯就很有些曲折的讓人不能理解的地方了,最令人不能理解的就是,倘靖江王不知南安侯已被太子軟禁,便是派出刺客刺殺南安侯,也不會麻煩到鴆殺這種方式吧。像江伯爵殺趙陽,一劍斃命!倘靖江王知道南安侯已被太子軟禁,靖江王什麼都不做,任太子將南安侯帶走,南安侯怕也落不了好果子吃。當然,這兩種可能都是建立在南安侯忠貞於朝廷的基礎上的,倘南安侯如太子所說背叛了朝廷,那麼,靖江王派出人手,則並非是殺南安侯,而必是要救南安侯的。
所以說,鴆殺本身就存在邏輯上的問題。
當然,也會有人說,如同當年靖江世子之死,一樣是被人暗中下毒。
那麼,這裡就又有問題,太子軟禁南安侯,為南安侯提供飲食的,肯定是太子的人。如此,南安侯被鴆殺一事,太子照樣脫不得關係。
還會有人說,太子不知道啊,藥被下在飯菜酒水中啊。如果太子不知道,那麼,對於當時被軟禁的南安侯來說,太子便有失察之過。
這樣的嫌疑,要如何洗清?
李相要做的,就是將南安侯被鴆殺一事,從頭到尾的全部讓靖江南背此黑鍋。
但,要知道,南安侯不是朝中隨隨便便的阿狗阿貓,他是陛下嫡親的表弟,朝廷御封的世襲罔替的一品侯爵。你可以不審此案,依南安侯的性子,大約會給陛下維護東宮的面子。可是,你開審,你就不能拿著狗屎不通的東西來搪塞南安侯,若是如此,不如不審。
還有,既是三司會審,便不能只由刑部說了算。你李相是正二品尚書,當然,大理寺卿是正三品,較尚之低兩階,可御史台左都御史一樣的正二品。縱大家揣摩著帝心有意為太子洗白,但你李相可得拿出一份鐵證來,不然,你李相能為洗白東宮不要臉面,咱們可是要的。
所以,將靖江後裔集中刑部審問,已是御史台和大理寺睜隻眼閉隻眼了,最終要的,不過是一份合乎邏輯的證詞。只是,縱大理寺和御史台也未料到你刑部這般黑的手啊!縱你不要個臉,也不能把大家都連累了啊!
所以,此事一出,大家紛紛痛罵李相!
這老王八,把咱們都拖下水啦!
三皇子聞知此事便心下一跳,情知大事不妙,連忙召來府中長史官商議。三皇子府的長史官道,“殿下皇子之尊,便是案件審問,殿下又不能親去刑部大獄盯著。諒李尚書也不敢將此事推到殿下頭上,殿下這便去刑部調出審問案宗,整理過後,去宮中向陛下自陳不是便是。”
三皇子跟個玻璃珠子似的兩不得罪,還不就是因此案牽涉太子與五皇子相爭麼。雖然倆人都未對他說過啥,可一方關係太子名譽,一方關係南安侯被鴆殺的事實,南安侯又是五皇子的人。三皇子想站個干岸不想這般難呢,聽了長史官的話,三皇子一嘆,“今也只得如此了。這李相也是,委實沒個輕重。”三皇子不會認為是他外公下的手,李相一來刑部便威風八面的很,開審此案也是李相的提議,連帶著審問的流程,審問的人手,都是李相安排的。這裡頭還有個事兒,那啥,蘇不語不是新任的刑部侍郎麼,因蘇不語出身夠硬,李相也是打著風險轉移的計劃,很是想令蘇不語參與審問的計劃。蘇不語沒二話啊,當即便應了,可蘇不語有個毛病,見不得血,故此,他審問,就是將人提出來,細細緻致的問上一遭,人家答什麼,做出筆錄則罷。當然,蘇不語是個嚴謹的人,你想糊弄他,委實不易,且他不是隨便問的,一來二去的,當真給他問出不少靖江隱秘,可是,這與給洗清太子一案無關哪!李相受不了蘇不語這磨唧勁兒,乾脆中斷他的審問過程,轉而令專業人士來審。所以,刑獄之事,李相是休想牽連到蘇不語的。
三皇子甭看是個站干岸的,這裡頭的事兒,他清清楚楚,念至此處不由同長史官抱怨,道,“你說李相這一把年歲,怎麼倒還不如蘇不語穩當。”
長史官笑道,“蘇相何人也,焉能令愛子沾上刑獄過度的名聲。”長史官認為蘇不語是受到蘇相的指點。
但實際上,蘇不語當真沒受他爹的指點,倘是他爹的指點,憑他爹的方正,在知道李相刑囚過度時必會出言制止的。蘇不語沒說,也沒攔著,在某方面,他文雅拖沓的審問過程,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李相的不滿,物極必反,底下郎官兒揣摩上意,下手過度,釀出此事。
甚至,導致此事的還有一個原因,靖江後裔自被押送至帝都,穆元帝帶著他們祭了回太廟後,一直沒有受到良好的照顧。這些人,在靖江也是王子皇孫,勉勉強強能活到開審一日就不錯了。再動大刑,有些是刑囚過度,有些是在獄中自盡。
當然,蘇不語在刑部郎官面前也做出了他這種文雅審問為李相不滿的暗示,蘇不語在外官至巡撫,到他這個級別,暗示就不是言語了,或是被攆出審問時的一聲長嘆,或是失去審問差使時的失落,那些接手蘇不語差使的人,自然會多想。何況,他還受到了謝家的指點。
蘇不語並不會因此就愧疚了,靖江王殺他親族時難道愧疚了嗎?他老家宗族之人,死的何止五十幾口!難道那就不是人命!便是靖江後裔今日不死,陛下也不會留下禍根!
當然,死在刑部,死的慘了些。他宗族之人如何死的他沒瞧見,可當初也沒見靖江王容情呢!
蘇不語要說的是,“李相委實太過急促,我剛問到靖江是如何施離間之間來禍害南安侯清譽,結果,我問至一半,李相不叫我審了。其實,將此事審明白,對東宮亦是好事。”蘇不語認為,這事該繼續審。太子在江南一事上有疏失是一定的,人這一輩子誰沒個疏失,而且,此事完全可以運作成,吳國公受靖江離間之計,誤會南安侯,近而導致太子疏失,讓吳國公頂大缸,太子頂小缸,也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存太子顏面。不然,縱現下沒個說法,可朝中哪個是傻的,便是將來,史筆昭昭,也要記上一筆的。與其令人猜度,何不趁機將事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