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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的都極懇切,起碼,昭明帝聽後微微頷首。過一時,昭明帝看向兩位昭容,道,“蘇氏,你說呢?”
安昭容面兒上一派古井無波,握在袖裡子裡手卻是不禁微微顫抖,她不敢看昭明帝,低聲道,“國之大事,妾身不懂,自然是陛下做主。”
昭明帝看向凌霄,凌霄抬頭回望昭明帝,沉聲道,“陛下大行之日,妾身肯請以身相殉!”
大皇子六皇子皆不可思議的望向凌霄,安昭容更仿佛見了鬼一般的深深震驚,這會兒也不低著頭了,她兩眼圓瞪的望向凌霄,仿佛此生從未認識過這個女人一般!昭明帝眼神幽深,深望凌霄一眼,道,“朕,准了!”
六皇子臉色一白。
凌霄行個禮,便退下了。
昭明帝令幾人都退下,命內侍傳召內閣,待內閣至,昭明帝命薛相擬旨,冊六皇子梵為儲君。
正在佛堂念經的安昭容聽聞此事,當下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安昭容面色慘白,心跳如鼓,額間冷汗涔涔,渾身的氣力都仿佛被這一道聖旨抽走一般。
此時此刻,安昭容終於明白,凌霄為何會自求殉葬了。
昭明帝立太子的詔書頒發之後,第二件事就是分封諸子,大皇子封秦王,二皇子封周王,三皇子封肅王,四皇子封韓王,五皇子封趙王。然後又令內閣擬了遺詔,薛相聽昭明帝說“朕大行之後,著太子繼位”的話,險些將筆掉在地上,眼中已是老淚縱橫,內閣諸人,皆是面露淒色。
昭明帝道,“人生百年,誰能不死呢。趁著朕還明白,將大事定下。這些天,都是太子代朕理政,太子,乃寬厚之人,只是,他還年輕,以後,朕就將太子託付予你們了。”
這話一出,薛相諸人均是紛紛跪倒,哽咽難言。
哭一回,繼續擬遺旨。遺旨中,昭明帝只說了兩件事,第一件就是,他死後,太子繼位。第二件就是,昭容凌氏,殉皇陵。
謝皇后對凌霄之事欲言又止,夫妻多年,謝皇后自是了解昭明帝,昭明帝亦是明白謝皇后。昭明帝知道謝皇后不反對凌霄殉葬,但,事干太子,謝皇后一向自信,故而有些猶豫。昭明帝道,“此事,朕想了許久。大郎與六郎都是不錯的孩子,朕的心意,一直有些搖擺。蘇氏愚蠢,凌霄心大。她二人,可做皇子生母,不可做皇帝生母。不然,日後仗皇帝生母之位,必成禍端。朕不懼有人在朕這裡圖謀富貴,這樣的人,朕見得多了。倘是大郎繼位,蘇氏日後必然就是另一個太皇太后。凌霄的心,更不止於富貴,她的眼睛,盯著的一直是權柄。她狠得下心,熬得住歲月,倘叫她成勢,禍端更甚於蘇氏。她能明白,最好不過。朕不處置了她,倘由你來做,則你與六郎必然生隙。”
“朕這一生,才幹平庸,多賴你輔佐指引,方得帝位。以往,都是你為朕操勞,這件事,讓朕代做吧。”
謝皇后眸中水色盈眶,道,“便是輔佐,也唯有堯舜一般的人,才堪輔佐。倘桀紂之人,縱周公伊尹在世,也輔佐不來的。陛下本就有明君之姿,勝先帝多矣。”
昭明帝悵然,“可惜天不假年哪。”
頓一頓,昭明帝道,“皇后都知道了吧?”
“陛下說的是什麼事?”
“朕瞞你那事。”
謝皇后便知昭明帝說的是哪件事了,是六皇子生母凌霄流言之事,也是幾年前小御史聯名上書揭露段四海身世之事,或者,還有先時江行雲失蹤,謝皇后拒不答應四海國交易而令朝中心生不滿之事。這幾件事,謝皇后讓昭明帝去查,昭明帝一直沒查出什麼結果來。謝皇后卻是早就猜出來了,她明白昭明帝的心思,道,“我只當不知罷了。”
昭明帝好奇,“皇后什麼時候猜出來的?”
謝皇后感嘆道,“世間哪裡有機密之事,凡事既做了,必有跡可尋。陛下一直與我說查不出來,我就猜到必是幾個皇子之中的一個或幾個了。我們養他們長大,他們如今為了皇位用這樣的手段,陛下怕是心軟了吧?”
昭明帝嘆,“當年我對先帝其實多有不滿,待到自己做了皇帝,看到他們小動作不斷,我方知先帝難處。這樣的事,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孩子大了,自然各有心思。”謝皇后道,“想爭不是壞事,只是用的法子不對,太小家子氣了。”
昭明帝問,“皇后猜出是誰了嗎?”
“開始還不知道,但後來陛下將賀尚書調往戶部,韋學士接掌禮部,我就知道了。”韋學士是六皇子的老師,賀尚書則是五郎的岳父,五郎又是大郎的同胞弟弟。
昭明帝感慨皇后見一知著,道,“這事,皇后知道也就罷了,以後,莫再提了。”
謝皇后點頭應。
“朕在,總有父子之情,朕,還能周全於他。待日後,皇后看著,凡事,還是要以江山為重。”平民百姓之家,孩子不好,打一頓罵一頓也就罷了。在皇家,很可能就是要人命的事了。昭明帝與他爹穆元帝一樣,重子嗣,但,更重社稷。
謝皇后道,“要不要讓端寧回來?”
昭明帝擺擺手,“朕近來都是令太子理政,朕生病的事早就瞞不住。可一旦宣端寧回帝都,西蠻那邊兒必然就知道朕身體不成了,何況,還有藩王們那裡,也不要驚動他們。待太子繼位,再召端寧回帝都。”
昭明帝除了對謝皇后有一番交待後,就是對太子進行最後的教導,昭明帝問,“凌昭容的事,你可怨朕?”
太子恭身道,“兒臣沒有,只是……”
“你或者會想,朕是不是因為皇后而令她相殉的吧?”昭明帝道。
“父皇!兒臣並無此想,兒臣知道,母親她不是這樣的人!”太子急聲道。
“你能說出這句話,可見,皇后沒白撫育你一場。”昭明帝語重心長道,“皇后,是個大道直行之人。她不屑於這種陰私手段,安昭容,不是皇后不容她,是朕不能容她。自你出生,她便對你不聞不問,那時,皇后並沒有要抱庶子撫育的意思,實在是她太過涼薄,皇后身為嫡母,便將你抱到身邊養育。這些年,她對你視而不見,朕都知道。朕還知道,她此舉是因為什麼?她,就是為了讓皇后一心一意的撫養你,皇后,沒有嫡子。她就是相中了這一點,熬了幾十年,熬到你繼位,她自然便母以子貴。她知道你喜歡吃什麼菜嗎?知道你喜歡穿什麼衣裳嗎?你長這麼大,她可問過你一句寒暖?生而不養,豈配為人母!”
昭明帝身體虛弱,說完這一段,已是氣喘吁吁。太子含淚為父親順氣,道,“父皇,我都明白。”
“你呀,你還年輕,如何知曉人心險惡。日後必會有人說,她是為了你的前程,苦苦忍耐,苦苦煎熬,臨頭來,是皇后讓朕處死了她。”昭明帝喘過一口氣,繼續道,“朕雖看不到,但必會有小人進此讒言,離間你與皇后。”
太子含淚保證,“兒子必不會聽信小人之言,兒子自小跟著母后長大,在兒子心裡,母后便是兒子的生母。”
“皇后,一定要孝順皇后。”昭明帝殷殷叮囑太子道,“朕當年能得帝位,多賴皇后之功。許多人說,朕懼內。他們……他們是不明白,皇后之才幹,並不輸於朕……太子啊,皇帝也只是皇帝,皇帝位居九五,但,皇帝是與仕人共治天下。皇帝的權利啊,是由臣子來執行的……大臣們認為皇后干政,可朕,既能將權利賦予內閣,賦予諸臣,為何就不能將權利與皇后共享。他們於朕有功,皇后,不僅是朕的妻子,還是朕一生的良師益友……”
支撐著舉行過太子的冊封禮後,昭明帝人就不行了。太子與諸皇子日夜侍疾,太皇太后那裡這些天不見昭明帝過去也直鬧騰,文康大長公主只得日夜在慈恩宮守著太皇太后。待二月二十九,昭明帝召內閣入宮,對太子道,“好生孝順你母后,倘有什麼事不明白,只管請教你母后與內閣。“
太子含淚應了。
然後,昭明帝對薛相為首的內閣道,“太子,朕就託付給你們了。”
薛相等人亦是心下酸痛的了不得,含淚叩首。
昭明帝對諸皇子藩王道,“父子一世,能給的,都給了。”
諸皇子藩王都是哽咽不能言。
昭明帝將諸人打發出去,獨留了謝皇后在身邊,昭明帝氣息微弱,眼神依舊清明,望向皇后道,“朕前日照鏡,已垂垂老矣。皇后仍若三十許人一般。”
“在我心中,陛下永遠不老。”
“皇后,朕想知道一事。”
“陛下請說。”
“皇后,一直沒有身孕之事,究竟是……”
謝皇后未答,反是道,“是先帝臨終前,與陛下說了什麼嗎?”
昭明帝輕嘆,“世間無事可瞞過皇后。先帝與我說,皇后並非全心對我,不然,早當有了嫡子。還與我說,皇后一直暗中服用不利生育的藥物。”
“陛下以為呢?”
“皇后對孩子們都很好,對我,亦是傾心以待。我不願相信,卻也知道,先帝臨終不會拿這件事說謊。”
“陛下。”謝皇后輕聲道,“陛下怎麼不明白,先帝一直疑我,六郎撫於我膝下,先帝臨終都不忘給六郎賜婚,以不使謝氏女為六郎妻。六郎不過是養於我膝下庶子,先帝就疑我至此。倘我生有嫡子,安能活到做太子妃之時!”
“先帝,欣賞我的才幹,卻同樣忌諱我的才幹!陛下為庶皇子時,先帝尚能容我。但,陛下想爭皇位,只要陛下才幹出眾,易儲並非難事。但,先帝能容我為藩王妃,他是不能看著我帶著嫡子登上太子妃之位的。先帝盼我為殿下生下嫡子,不過是想要一個足夠出眾的儲君的繼承人!先帝疑我,比當年先帝疑輔聖更甚!”
“我不若你更明白先帝。”昭明帝黯然,“後來,是太遲了嗎?”
謝皇后眼角閃過一絲盈光。
昭明帝嘆,“我對不住皇后。”
“陛下於我,比親生的骨肉更重要。”骨肉是什麼?當她要和親之時,她的母親願意以性命阻止這場和親?她的母親,視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可她不是這樣的人,她畢生也做不到她母親的地步,這樣的感情,多麼可怕。她不會視任何人比自己的生命更重,在她心裡,自己最重!而如穆元帝,那個永遠自私視自己最重的如穆元帝,那個有十三子五女的帝王,那個在悼太子傾覆半壁江山都未曾將悼太子廢棄的帝王,被自己的親子——悼太子毒殺,儘管穆元帝沒有死,但這又是何其可悲!在皇室這樣的地方,為權位,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相殘,母子相疑……如果是發生在自己與骨血之間,謝莫如會覺著,那就太可悲了。所以,她有時會想,她大約,也不適合有自己的骨肉吧?她有朋友,有親人,有丈夫,有江山,能夠掌握自己的人生,已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