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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相畢竟是內閣首輔,也沒給謝家使過絆子,不同於李相,故此,謝尚書頗是客氣,帶著長子次子相迎。略寒暄兩句,待謝莫如出來,蘇相先是一愣,繼而不著痕跡的掩飾過去,側頭示意於公公頒旨,此次旨意比較合謝莫如的心意,她雙手接了,於公公心下吁了一口氣,總算過了這一關。
謝尚書請蘇相花廳用茶,蘇相道,“吃茶倒不急,此次聯姻,事關邦交,郡主若有什麼打算,可與我說。能安排的,我一定盡心為郡主安排。”為國為民的話,蘇相很明智的沒提。聯姻之事已定,謝莫如當為自己打算,他過來,也是提醒謝莫如一聲,莫為嘔這口氣執拗到底。以後在西蠻,還是得靠謝莫如自己了。
謝莫如道,“我希望快些看到朝廷給我的嫁妝單子,先跟蘇相說一聲,我家裡還有東西,我會一同帶走。”
蘇相鬆口氣,道,“郡主放心。”又禁不住擔憂,這樣理智強硬,真是聯姻的最佳人選麼?蘇相寧可是朝廷擇一綿軟些的閨秀。
謝莫如沒其他吩咐,蘇相方好與謝尚書父子去吃茶。謝太太叫著謝莫如說話,一進屋兒,謝太太眼淚就下來了,可算是鬆了心了,她老人家這輩子也是頭一遭見有人能將聖旨打回去重寫的。當然,謝莫如聯姻西蠻的事鐵板釘釘,謝太太也是傷感。
謝莫如道,“祖母,我先回了。”
謝太太回神,是啊,怎麼也得跟方氏說一聲,謝太太道,“哦,去吧,晚上過來,咱們一道用飯。”
謝莫如意興闌珊,“過幾天再說吧。”
謝莫如沒什麼心情,嫁到西蠻對她而言不算什麼,她唯一為難的是,怎麼同母親說呢?她一走,這杜鵑院該是何等的人煙冷清。
謝莫如回杜鵑院時已近晌午,方氏坐在杜鵑樹下一張紫藤細榻上望向門口,那種姿勢,似是等待良久,以使她可以第一眼望見進此門之人。謝莫如舉步過去,方氏依舊是家常妝扮,烏髮隨意的挽了個髻,斜簪一枝玉白色的杜鵑花簪,目光恬淡安然。謝莫如坐在榻畔,輕聲道,“你等著我,總有一日,我會回來。”
方氏握住女兒的手,輕輕的拍了拍。
謝莫如不是傷春悲秋的人,方氏亦不見傷感,母女倆如往日那般用過午飯,用過晚飯,倒是張嬤嬤說了一句,“姑娘到哪兒,也讓我跟著才好。”
臨睡前,謝莫如道,“嬤嬤明日把咱們院裡名項東西的冊子拿來給我,我有用。”
張嬤嬤放下錦帳,道,“我記得了,姑娘睡吧。”
第二日,謝莫如照常起床,張嬤嬤道,“天有些陰,姑娘多睡會兒吧。”
“這個時辰起慣了,睡也睡不著。”
丫環攏起帳子,外頭果然比往日暗些。
張嬤嬤帶著紫藤幾人服侍謝莫如洗漱,張嬤嬤道,“今兒是龍抬頭的日子哩,我叫廚下烙春餅,姑娘看配什麼粥?”
謝莫如道,“紅棗粥吧。”
張嬤嬤應了,謝莫如去園裡散步,她自來有這習慣,只是今日天氣委實不大好,沒走幾圈,天空開始飄起細碎冰渣,還帶著絲絲冷風,實不是散步的最佳天氣,謝莫如便回了紫藤小院。
張嬤嬤將手爐捧給謝莫如,道,“看著要下雪哩。”
“都春天了,倒下起雪來。”
“以前還有三月天下雪的事兒呢,老天爺也說不準。”
主僕二人說會兒話,素藍過來送了幾樣配春餅的小菜,說是謝太太叫送過來的。謝莫如道,“替我謝太太。”
紫藤請素藍出去吃茶,素藍忖度謝莫如面無殊色,仍如往常,暗嘆大姑娘與眾不同,倘是別人要嫁那老遠的蠻人地界兒,嚇都嚇死了,不想大姑娘依舊這般從容自若,心下不禁多了三分敬意。
用過早飯,謝莫如就開始整理自己這些年存下的東西,張嬤嬤進來問了回午飯,謝莫如道,“今兒天冷,讓廚下加個熱鍋子。”
張嬤嬤笑,“我已命人加了。”
謝莫如道,“那嬤嬤去問問,母親那邊兒可好了。”方氏起得晚,素來不用早飯,一向是午、晚飯與謝莫如共用。
張嬤嬤領命而去。
方氏的死沒有絲毫預兆,她就那麼帶著些許恬淡安然的躺在床間,身上蓋著一床杏子紅綾被,仿佛安眠。謝莫如心下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悲痛,這是她曾經用過的被子,她的母親,因她而死,她不想拖累她,不想成為朝廷牽制她的質子,所以,她選擇了永遠的離開她。
可是,你這樣走了,我這些年殫精竭慮、步步為營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的母親。
謝莫如踉蹌的後退數步,喉間滾過一陣急遽的腥甜,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第97章 命運之四
穆元帝向來是卯初起床,今日也不例外。
近日,穆元帝對後宮興致不高,昨夜亦未召幸妃嬪,而是自己歇在了寢宮。內侍鄭佳來叫起時,穆元帝已經醒了,但仍十分睏倦,昨夜做了一整夜亂七八糟的夢,待夢醒,又忽地想不起夢到了些什麼。略躺了躺,待鄭佳第二次戰戰兢兢的叫起時,鄭元帝“唔”了一聲,鄭佳上前攏起明黃帷帳,內侍宮女輕聲輕腳的服侍著宮裡最大的主子洗漱穿衣,穆元帝著一件家常軟袍,先喝了幾口溫水,方令人傳膳。
看到春餅,穆元帝道,“今天是龍抬頭啊。”
鄭佳笑,“是,最吉利不過的日子,正是吃春餅的時候。”他在穆元帝身邊多年,心腹內侍,還算比較敢說話。宮人立刻輕盈俐落的裹了個春餅奉上,穆元帝挺愛吃這一口,還加以品評,“這蔥好,魯地的大蔥,有一種甜味兒。”今兒也不知怎地,穆元帝鬼使神差的就說了句,“敏妹妹以前都不吃蔥蒜,有一回龍抬頭,我給她這麼包了個春餅,她說,這甜醬配魯蔥委實是一絕。”
穆元帝說完,自己都怔了一怔,鄭佳更是冷汗都冒出來了,破著頭皮道,“陛下既然惦念魏國夫人,不如讓老奴跑一趟。”
要是擱穆元帝年輕時,聽到這話定要發怒,抑或冷笑一聲啥的,但似乎是歲月流逝的太快,穆元帝不復有往昔慍怒,只道一聲,“罷了。”擺擺手,無心再用早膳,寫了一刻鐘的字,待時辰到了,穆元帝直接換了龍袍去早朝。
早朝的時間在卯中,以往這時已能看到皇城東方的早霞,今日卻是一片冰朦,時不時有雪渣被風吹在龍臉上,穆元帝並不覺冷,只是習慣性的想,這一場春寒不知對帝都百姓的收成有無影響。一時回神,穆元帝吩咐鄭佳,“西蠻冬季漫長,讓內務府多備些禦寒之物。”
雖未提姓名,鄭佳也知道這是給靖烈郡主預備的,連忙領命,打算下了早朝就著人去內務府傳話。
很多年後,鄭佳回想起今日都覺著冥冥之中是有些預兆的,陛下其實已經許久沒有提及過魏國夫人,偏那天就提起魏國夫人。
而且,明明已經是仲春時節,忽就下了那樣的一場大雪。
穆元帝用午膳時,天空已由初時的雪渣變成鵝毛大雪,穆元帝還道,“給太后那裡添個熱鍋子,暖和。”
鄭佳忙命人去給太后添菜,當然,壽膳房啥都有,更不會委屈到太后娘娘。但這是皇帝陛下的孝心,自然不同。
宮裡是午膳後才接到魏國夫人過逝的信兒的,魏國夫人是朝廷誥命,過逝自然要報備朝廷。進宮的是謝尚書謝松父子二人,鄭佳一聽這消息就是心下一沉,道,“老大人稍侯,咱家這就進去給您通稟一聲。”
穆元帝在御書房批摺子,鄭佳知道此事斷說,卻是半點耽擱不得的,正見小太監捧進茶來,鄭佳接了捧上去,待穆元帝一本摺子批好,接了茶呷一口,鄭佳方道,“陛下,謝尚書謝郎中在外侯著。”
“嗯?可是郡主又有什麼要求了?”
鄭佳低聲道,“陛下節哀,魏國夫人過身了。郡主有些不大好,謝尚書還想請個御醫去給郡主瞧瞧身體。”
鄭佳話說的相當迅速,穆元帝卻仿佛沒聽清,褐色的眼珠緩慢的轉動,眼神移至鄭佳臉上,聲音都帶了一絲虛空飄渺,“你說什麼?魏國夫人怎麼了?”
鄭佳聲音發顫,下跪稟道,“陛下節哀,魏國夫人薨了。”
穆元帝怔忡片刻,將茶盞輕輕放在御案上,道,“把冠給朕去了吧。”
當天謝家父子並未得見天顏,倒是太醫院院正張若水張太醫隨謝家父子去給謝莫如瞧了回病,開了方子,張若水又檢查過方氏的情況,回宮陛見時恭謹稟道,“郡主急痛攻心,一時禁不住,臣開了調養的方子。魏國夫人去的安祥,臣略查過,並不見外傷,亦無服毒症狀。若要細查,只恐要損傷魏國夫人身體,依老臣看,魏國夫人像是用了一種獨特的法門。譬如佛家講究圓寂,其實就是一種無疾而終的法門。”
穆元帝擺擺手,令張太醫下去了。
打發了室內宮人,穆元帝將臉埋在掌中。他以為她從經年未對謝莫如說過一字,他以為她對謝莫如感情平平,卻原來,蘇妃說的是對的,“魏國夫人只此一女,陛下生離她們母女,魏國夫人還有何可牽掛!”
這是他的失誤。
他判斷失誤。
可是,你為什麼不與朕說,只要你與朕說,只要你說……哦,是朕忘了,你說過,便到黃泉,亦不相見。
慈安宮裡胡太后還琢磨著,別的時候她家皇帝兒子一天至少看她兩回,昨天龍抬頭下得大雪沒來倒罷了,今日也不見人影,胡太后打發內侍,“去瞧瞧皇帝忙什麼呢?”
內侍領命去了,心腹周嬤嬤見瞞不住了,上前輕聲稟道,“娘娘,魏國夫人薨了,想來陛下這幾天心情不大好。”
胡太后嚇一跳,脫口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聽說人是昨天沒的,因是節下,奴婢私自做主,沒回稟娘娘。”
胡太后並未追究周嬤嬤隱瞞之事,只是道,“這,這好端端的,也沒聽說她病啊啥的,怎麼就沒了?哎,這人哪兒有不死的,皇帝這死心眼兒的孩子喲。”她頃時就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得去瞧瞧皇帝。”
胡太后去了一回昭德殿,硬是沒見著兒子。胡太后要宣閨女來商量事,結果天色已晚,宮裡都要下匙了,只得命人把鄭佳喊來問了一通,知道皇帝這兩日都無甚食慾,胡太后更是憂心,吩咐鄭佳好生開解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