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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希將她的名片拿出來,遞給安默拉,她說:“黑色法師塔也許很出色,但是絕對不會比帝國更出色。而且魔法的學習可不足以讓你明白這個世界的真理,它最多讓你變成一把好槍,卻不會把你變成持槍之人。
“你需要更多的,有關人類文明,有關社會發展的知識。”
她深深地看了安默拉一眼,安默拉感覺她眼神里有種不可思議的穿透力。隨著年齡與知識的積累,人類確實會逐漸具備這樣天然的洞察能力,比如透過一個人乖巧的外表,看見她強烈的征服欲。
安默拉接過了名片,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對她說道:“法師塔已經到了,您可以下車了。”
她從車上跳下去,然後伸出手扶著這位老人。
瑪希的腿確實不好,她年輕時去了很多環境惡劣的地方,也曾經在那些地方受過傷,老了之後飽受折磨。她下車的時候腿一直在抖,安默拉替她搭好階梯,幾乎承擔了她全身的重量。
“我來吧。”沙利耶爾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門邊,他看見兩人有點艱難的樣子,於是上前幫忙。
瑪希在他的幫助下走了下來,然後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又見面了,沙利耶爾!”
沙利耶爾扶住這位老人,將她帶進法師塔里,安默拉跟在兩人身後,沒想到這兩個人之前居然是認識的。
瑪希看上去心情非常好,她伸手攬著安默拉的肩膀,對沙利耶爾說道:“你的學生很不錯,就像你一樣聰明好學,頭腦敏捷。”
“謝謝您的誇獎……”安默拉有點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沙利耶爾沒有回話,不過他的笑聲聽起來還算愉悅。
法師塔裡面光芒燦爛,就像真正的教堂一樣聖潔明亮。
瑪希眯起眼睛,看著四周的天使雕像,說道:“這裡面沒有沙利葉。”
大天使沙利葉,幾乎每個教堂都有他的雕像。安默拉對神學的研究不是很深,也從來沒觀察過這些雕像到底是誰,當瑪希點破的時候她才發現這一點。這裡幾乎有《聖典》里所有著名天使的雕像,唯獨沒有沙利葉。
安默拉抬頭觀察了一會兒,發現不光是雕像里沒有,就連彩色琉璃窗和壁畫上也沒有。壁畫是根據《聖典》里的故事描繪的,有些場景明明提到過沙利葉的出現,但是壁畫卻沒有畫上他。
好像裝修的人故意把這位大天使略去了。
“厄尼爾,哈里森教授的行李呢?”沙利耶爾忽然問道。
安默拉怔了怔:“行李箱還在盜賊工會的負責人那裡。”
她抬頭看向瑪希:“請問您現在就要嗎?”
瑪希則看著沙利耶爾,和藹地微笑道:“是的,請幫我把它帶過來吧,麻煩你了。”
安默拉點點頭,一邊聯繫盜賊工會,一邊轉身離開了法師塔。
在法師塔的大門被關上之後,沙利耶爾扶著瑪希坐在了長椅上。他脫下了帽子,黑色長髮一直垂落腰間,年輕而溫和的面容與這個“教堂”相襯極了。
瑪希看著他的黑髮,搖了搖頭:“三十年了,除了發色,你真是一點也沒變。”
“教授,您也是。”沙利耶爾坐在她的身邊,胸口的十字架閃閃發光。
瑪希笑起來,她看著正中央的女神像:“我老了,你看不出來嗎?”
女神像被白色的紗幔圍繞著,耀眼的光籠罩著她,瑪希只能隱約看見一個模糊輪廓。女神像微微俯身,她伸出手,似乎在迎接從污濁的人世升入天國的靈魂。
沙利耶爾側過頭,認真地看著瑪希:“不,您沒有,您的靈魂和三十年前我所見的一模一樣,甚至更為美麗。”
瑪希大笑著,笑聲非常沙啞,她臉上的皺紋都堆砌起來,渾濁的眼睛裡反she出光芒。
“謝謝,你還是這麼會說話。”
沙利耶爾有點無奈:“我說的是真的,絕非恭維。”
瑪希的笑聲一點點安靜下來,她有點受不了這樣的強光,於是眯起眼睛。沙利耶爾將深色的帷幔放下了一些,這裡終於不那麼亮了,他安靜地坐在原地,四周隱約淌過銀色的月光。
“我記得你。”瑪希閉上了眼睛,緩慢地回憶著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你還是銀髮,對,就是那種月光一樣的銀白色。你就坐在靠窗的位置,風吹進教室里,你的頭髮飛舞起來。我站在講台上,差點以為自己看見了天使。”
沙利耶爾的聲音有點微妙:“天使啊……”
“你和那些嚮往著在政壇呼風喚雨的學生不同,你嚮往純粹的知識。”瑪希嘆了口氣,“我以為你會成為呆頭呆腦的學術大師,在那些毫無意義的課題上鑽研一輩子,可是沒想到……”
“沒想到我迷失在強大的力量之中,會為了*而墮落。”
沙利耶爾沒有在她面前露出慣有的溫和微笑,他深沉地注視著帷幔之後的女神像,看上去比任何一刻都更真實。黑髮與銀月交織成綺麗的色彩,那張近乎完美的假面上終於露出了懺悔的神情。
瑪希睜開了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沙利葉,大天使啊,是什麼讓您失去了仁慈?”
沙利耶爾抬起手,碰到胸口的十字架,然後觸電般地放開了,他的掌心裡帶著被灼燒過的痕跡。
“沒有什麼。”沙利耶爾輕輕用手籠著那枚銀色十字架,“我只是將它耗盡了而已。”
瑪希用憐憫地眼光看著他:“就像人耗盡生命一樣,天使也會耗盡仁慈嗎?”
“也許吧……”沙利耶爾微微用力,緊握著十字架,刺骨的疼痛從掌心傳遍全身。
瑪希伸出手,輕輕覆蓋在了他的手上,布滿了粗糙皺紋的手帶著溫和的暖意,她拉開了被沙利耶爾緊握著的十字架。沙利耶爾僵坐著,眼睛裡的銀色動盪不安,四周的月光緩慢地被漆黑的夜色吞沒了。
“別這樣!”他忽然站起來,遠離了瑪希,重新握緊了那枚十字架。
月光安靜地流淌,黑暗暫時收斂起來。
“無法控制的黑暗,逐漸被吞噬的理智。”瑪希將手支撐在長椅之上,一點點站了起來。
她是個乾瘦矮小的老太太,沒有哪怕一絲反抗的力量,沙利耶爾只用一根手指就能殺死她。但是當她艱難地站起身的時候,這位大天使還是感覺到了無法形容的壓力。
被人類的眼光所洞悉,被澄澈的靈魂所憐憫。
“好了,別說了。”沙利耶爾緊緊握著十字架,指甲刺入掌心,殷紅的血順著蒼白的手腕流下來。
瑪希慈和地看著沙利耶爾,就像普通的長輩一樣:“既然覺得疼,那就索性放開它。”
“夠了。”沙利耶爾往後退,一直靠上了牆壁。牆上有壁畫,神國中的天使們為女神唱起讚歌,但是沒有沙利葉,他的位置被一條黑色的蛇所替代了。
瑪希的雙腿還在顫抖,她的手也是,她用盡全身的力量站起來並且直視沙利耶爾:“放開它,或者換上倒十字,就像黑暗聖殿裡其他人一樣。你騙不了自己,沙利葉,你的羽翼已經變成黑色了。”
“夠了!”沙利耶爾抬高了聲音,他幾乎沒有用這樣凜冽的聲音對眼前的老人說過話。
瑪希同情地看著他:“你真讓我失望。如果選擇光明,那就像聖女一樣去阻止戰爭啊!如果選擇黑暗,那麼一怒之下殺了我也不錯!什麼都不敢,什麼都做不到,這個世界需要正義與邪惡,但是不需要你這樣的徘徊者!無用之極!”
“教授……”沙利耶爾沉默了很久,一直到瑪希站不穩,重新坐下,他才恢復沉靜。
他苦笑道:“您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難對付。”
瑪希緩慢地說道:“你的論文從來都是A,就連最差的種族學我都沒有讓你掛科,是什麼讓你覺得我很難對付?”
“因為您善於洞察人心,會毫不留情地戳穿事實。”沙利耶爾低下頭,就像學生時代那樣,“我從來沒有畏懼過人類,您一定是特例。”
“別太狂妄了,個體的強大不代表一切,人類永遠比神魔所想像的要有潛力。”瑪希說話很遲緩,但是口齒清晰,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她用下定論的口吻說道:“世界的權柄……終究還是屬於人的。”
沙利耶爾皺起眉,似乎想要反駁什麼,但是這時候法師塔的門被打開了。
“我找到您的行李了,哈里森教授。”
安默拉從外面走進來,氣喘吁吁地拖著那個灰撲撲沉甸甸的手提箱。
作者有話要說:……嘴炮技能max的老太太。
☆、第52章 疑惑
“哦,這真是……”瑪希驚訝地看著她,“你一個人提回來的嗎?”
安默拉點點頭:“它太沉了,感謝反重力式。”
“它是有點沉,裡面全是有關獸人部落的資料,還有幾個壁畫石板。”瑪希回頭看向沙利耶爾,“我的住處是在這兒還是在黑色法師塔的招待處?”
沙利耶爾搖了搖頭:“抱歉,沒有多餘的房間了,您可能需要去招待處。”
安默拉有點奇怪,這樣的話直接讓人把行李送去招待處就好了,為什麼特地讓她拿到法師塔來。而且既然這邊沒有地方供瑪希·哈里森落腳,那沙利耶爾特地讓她把人接過來又是為什麼?
只為見上一面嗎?
“現在已經是凌晨了……”安默拉猶豫著說道,“明天清早就出發,現在趕去招待處可休息不了多久。”
瑪希朝她眨了眨眼睛,用誇張的語氣說道:“別擔心,小女孩兒,熬夜對我來說可不算什麼。你這個年齡才應該早睡,不然會長不高的。沙利耶爾不僅非法僱傭童工還壓榨你的休息時間,真是太過分了,他在聖蘭斯卡特這麼幹的話會受到一百多項指控。”
沙利耶爾笑起來:“如果真的受到指控,我會請您為我出庭辯護,現在的最高法官是您的同學吧?”
“想得可真好。”瑪希搖了搖頭,“與其讓我為你做毫無勝算的辯護,倒不如提前去獄警那裡打點打點。”
這兩個人顯得十分熟稔,他們有點像朋友,但是表面上看並沒有特別親密。安默拉也不明白為什麼聖蘭斯卡的前外交部副部長會跟僱傭軍頭領關係密切,難道這位老教授跟斯洛做著相似的勾當?
“我送您去招待處吧。”安默拉重新幫瑪希拎起箱子,“太晚了,您一個人坐馬車不安全。”
瑪希用責備地眼神看著沙利耶爾:“你手下有一大堆僱傭軍魔導師,放任他們在酒吧喝得爛醉,然後讓這樣的小女孩兒熬夜照顧我,太差勁了。”
沙利耶爾聳聳肩,開玩笑似的說道:“僱傭他們加夜班是收費的,但是學徒不需要。”
“……”安默拉想衝上去掐死他。這個傢伙不僅占用她的周末時間,還占用她的睡眠時間,原因就是她不收費嗎!?古代魔法師那套真是夠了,學徒在導師手下基本上什麼都得干,還不一定能有所收穫,連僕人都不如。
“哦,我的孩子,別跟那個傢伙走太近,來我這兒。”瑪希朝安默拉伸出手,然後十分熟練地攬上她的肩膀,“他已經窮瘋了,早晚有一天會把你賣給魔鬼。”
沙利耶爾神情有了微妙的變化,他溫和地注視著安默拉,但是沒有說什麼。
安默拉尷尬地跟緊這個老人:“我去幫您買根拐杖吧……”
“不,謝謝,我的行李箱裡有一根備用的摺疊拐杖。”
“需要我幫您拿出來嗎?”
“不不不,有你在,我為什麼還要使用拐杖?”
好有道理,無法反駁。
安默拉只能充當拐杖的角色,然後帶著這位老太太前往招待所。
馬車上很安靜,安默拉不知道要跟瑪希談點什麼,她只懂魔法,而瑪希顯然對這方面沒什麼興趣。
“你有疑惑。”瑪希很矮,微微佝僂,她坐下來的時候幾乎與安默拉平齊,她的聲音就在安默拉耳邊。
安默拉微微一怔:“是的,我很好奇您和沙利耶爾閣下的關係。”
瑪希用緩慢地語速回憶道:“他是我的學生,三十年前他曾經在聖蘭斯卡特的國立學院進修過。畢業之後他就消失了,後來我嘗試查找過他的入學證明和身份證明,全部都是偽造的,世界上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如今已經三十年了,再見面的時候,他成為了窮凶極惡的僱傭軍領袖,要求我為侵略獸人部落獻出一份力。”
如果是去聖蘭斯卡特國立學院進修的話,沙利耶爾那時候怎麼也得有十八了。三十年過去,那他現在至少有四十八。雖然他看起來不僅性別模糊,連年齡也很模糊,不過安默拉不相信他有這麼大年紀。
要麼是當年他在身份證明上偽造了年齡,要麼就是這位老教授記錯時間了。
安默拉比較傾向於前一種。
她沒有考慮另一種可能性,比如沙利耶爾不會老去,永遠維持著現在這副容貌。
“你相信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嗎?”瑪希遲緩的語調很容易讓人著迷,安默拉覺得她特別適合講睡前故事,“融入這個世界,但是當你試圖去找尋他們的時候卻無法捕捉到一絲痕跡,沙利耶爾就是這樣的。如果不是他三十年後出現在我面前,我幾乎都要以為這個學生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了。”
“真是微妙。”安默拉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她又一次讓氣氛冷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