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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底,那陽光燦爛的城市亦因她而悲切起來。雨一直下,她是那般落寞,一如娥皇女英淚墮湘江。自古多情傷別離,而他竟是一點不傷,對她毫無留戀,甚至是有些緊扯白臉的希望她快些回上海。
到底生性風流薄涼的他,還是將至情的她從裡到外傷個勁透。她要的是今生今世與之燕好,他要的是紅旗飄飄,彩旗不倒。
她最後還是傷心了,對他說:“離開了你,我亦不致於尋短見,我將只是萎謝了……”她為他將花從塵埃里開出來,也是為他開始凋零。不再盛放,寂寞得如絕壁海棠。
都說愛玲高傲,世俗難近,可是我讀愛玲的時候,更多的發現,她只是個女子,一個委曲求全容易受傷的的女子。只是她從不卑微,她是高潔。她不糊塗,了斷亦果然。不作瓦全之想,才是明慧女子的選擇。
佛家講放下的藝術,放下是大智慧。放手之後,沒了一葉障目,倒可能柳暗花明。抱著渺茫的希望,在過往的恩怨里牽纏,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時光如梭,何必跟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苦挨苦熬。青春也熬沒了,熱情也耗盡了,終一日人似黃花,心如槁木,不如趁早決絕。
以愛玲的聰慧焉有不覺的?漢時司馬相如移情娶妾,卓文君做《白頭吟》:皚如天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又附書:朱弦斷,明鏡缺,朝露,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她縱有卓文君的題詩之才,而他已無司馬相如的回寰之心了。所以一九四七年,當她得知胡已經安全之後,即給他去信,寫道:“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我是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惟彼時小吉(劫的隱字)故,不願增加你的困難。我把新近寫了兩部電影的稿費匯票共三十萬一併寄給你。你不要來尋我,即或是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蘭成接信在手,好比當頭一棒,一瞬間身心俱滅。外邊日光燦燦,耳邊滋擾的蟬聲依舊響亮,可也無礙了,心是沉到水裡的靜。
胡蘭成說愛玲是“愁艷幽邃,最是亮烈難犯,而又柔腸欲絕。”嘆息啊!這個男人真的是懂她的,輕輕一點便勝卻旁人無數。只是不得長久。
胡蘭成是很會愛的人,且看他的《今生今世》寫得風流靈動,婉轉輕揚,字字句句寫的自己是天真洒然,至情無辜。他是聰慧而狡黠的,知道抬高了愛玲也抬高了自己。“民國女子”中的“張愛玲記”只到三十三頁,另外的幾位“民國女子”就出來了。即便加上後頭夾七夾八寫到的愛玲,篇幅還是很小。但就是這點東西,寫出來被日後所有的張愛玲傳記借用襲用。那些不那麼聰明的人,用完人家的東西,還不忘品評他兩句。就像我現在這樣,很不厚道。
她是愛慘了他的,因為愛慘了才必須和他斷絕。情是蝕骨之毒,而決絕解毒之方——死過,方有重生。高顎續的紅樓夢,千不好,萬不好,黛玉焚稿一節,卻是絕筆。仿如聞一地玉碎的聲音,清冷脆亮。決絕的美,是心碎無痕。
通常女子都比較牽牽纏纏,優柔寡斷。自怨自憐、拖泥帶水的多,手起刀落、揮劍斬情絲的少。詩經里有“士之耽也,猶可說也。女之耽也,未可說也”的句子,說的是男人迷醉容易解脫,女子就難,經常沉溺不能自拔。
從卓文君到張愛玲,女子應有這般烈性!女子的決絕,有一種烈性的美,至柔至剛,驚心動魄。女性的美有很多種,決絕這一種,為世所稀。
許多幽怨情仇不過是後人演繹,此情此境,當事者也許是漠然。即便有痛有恨,也如隔夜眼淚,未抹就幹了,少有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深怨。愛玲的血液里,找不到大喜或大悲。她是個聰慧的女子,卻不夠狡黠,因為學不會妥協,所以孤單。只能在命運的角落裡,兀自盛放。
別,愛胡蘭成
男人的用情浮泛,往往是出於本能。坐懷不亂的守持則為後天教化。
以文視人,甚至以文斷人,往往會失偏頗。譬如胡蘭成之於愛玲,從兩情相悅到始亂終棄,大家的看法意料之中的一致。我們視張為天人,對胡的所作所為自然不齒。但是,愛恨情仇,畢竟是兩個人的事情,愛玲不言,別人說再多也是枉然的。
對於胡蘭成,與大多數人一樣,我也因愛玲而起。最初知道他是“風流才子”、“漢jian”、“張愛玲的老公”而已。偏我對愛玲是隔岸觀花,只覺得一樹盛開,滿目照耀,心底倒是沒有多少驚動。這三個形態各異的符號,始終沒有落下任何固定印記。
及後讀《今生今世》,從“韶華勝極”看起,文字乾淨甜蜜,如我家鄉酒釀一般,軟軟香香,咬下去卻極有鋼骨。又仿佛似曾相識,驚覺安妮的《二三事》——我認為她最好的作品,讀而不厭的詞句——用法竟是化自胡蘭成。相比,安妮畢竟底子薄,流於冷峻,胡蘭成輕輕灑灑寫得淺易雋永,當中更有意思無限。
我慣來與人異,旁人認為不好的,我雖不至於認定不好,也自存了幾分疑。對於胡蘭成,看下去,不厭他,反而有幾分喜歡他了。
他自己也承認對於女人是“無論好歹,只怕沒份。”風流也好,浪蕩也好,起碼君子坦蕩蕩。情雖不專,卻也不偽。風流的本色,勝過很多掩耳盜鈴的人。
他說起自己喜歡上新的女人,怡然自得,倒像個貪心孩童炫耀自己的糖果玩具,招不招人厭不在他思慮之內,也不想想別人聽著是否咯心。
尤其這個人是張愛玲,那個已經愛到覺得你是我的血肉骨頭,從頭髮絲到腳趾甲都是我的人,他卻說什麼克己寬人,只是一廂情願。
他以為她不怒,語笑嫣嫣便是不惱了。天真希翼“與君天涯亦共室,清如雙燕在畫梁。”有時胡蘭成的孩子氣叫人哭笑不得。
焉知那是愛得深了,惱得狠了,臉上堆出笑來,心裡苦似黃連。
看到胡蘭成寫愛玲又驚又羨,單單是“愛玲是民國第一臨花照水人”一句已是勝卻人間無數,教我對愛玲羨得垂涎三尺。遇得這樣的解人,當真可以一夜夫妻盡白頭。聰明的女人易愛上比自己更聰明的男人,那塵埃里開出花來,也是法隨自然,緣來生成。
所以,緣雖然短,情未必不真。
再者胡有一個厚道處,從未曾說過自己遇著的女子有不好的。玉鳳,愛玲,訓德,秀美,一枝,愛珍,言頭筆下都是愛,在他眼中都各有仙姿,都是珍重的。小小微言,也是疼惜花落,再加上一點永結無情契的自得。
如此孤傲清絕的愛玲自然不服。而胡蘭成也是那樣執拗的性子,你生生都是好的,我愛你,但任你是絳珠仙糙、瑤池仙品,要我為了你放棄花團錦簇的紅塵也是不可能的。一個不妥協,一個不悔改。否則,你不是張愛玲,我也不是胡蘭成了。
像他這樣的出生貧寒,依靠才華和努力出人頭地之人,自然乖巧務實。這種聰明自私,人世間俯首皆是,而如他般才情橫溢,如他般真之人卻稀少。這樣聰明世故之人,一旦有才,定然多情。
張愛玲,這個被人稱為曠世才女的人,人生亦寂寞得如同繁花,一場熱烘烘,終免不了花落人散兩闌珊的結局。人的生死是悲壯華麗,無可撼動的,而她於這悲壯華麗中,生生帶出一筆蒼涼來。這筆不過是一個男人輕輕畫上……她的文或者可以和他割裂開來,自成一派,而她的人又實實在在地和胡蘭成不可分,竟是這樣苦澀地對影成雙人。
我總把《今生今世》無端讀做《前生今世》,亦覺得和劉禹錫的“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有曲徑通幽之好。一切已做前生記,後知後覺,這份渺然倒也是好。
傾城之戀
無意間,聽到一首歌,好比暗夜曇花驚放,美得令人側耳側目。詞又是這樣靜動相宜,頗得愛玲華麗蒼涼的意味,勾起我對愛玲的想念。
“陽台搭著紫藤花架,半壁斜陽爬,誰又拉起胡琴咿咿呀呀,紅胭脂映著白月牙,歲月起風沙,油紙傘外雨還在下……”
聽得這樣的開頭就叫人想起三十年代的上海,黃黃白白的月亮下,愛玲筆下《傾城之戀》中的白公館的幽然歲月,仿佛老僧入定般與塵世隔了一道,實際上一點小的動靜,就足以驚動塵心。畢竟是入世的,且心又不純。
白四爺胡琴咿咿呀呀聲中,一干人粉墨登場,熱哄哄鬧騰騰的一場大戲開鑼,起初的白流蘇頗有些林黛玉的味道,“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說不盡淒涼羸弱。別的且不說,四爺四奶奶那一番明刀明槍的大動干戈,就叫人膽寒,老太太又木,三爺三奶奶雖看上去好些,明里一盆火,暗裡一把刀的算計焉知就沒有?否則白流蘇的錢又怎麼被盤剝得盡?只是中國向來如此,一個白臉自然就有一個紅臉,人世茫茫,豈能不給人一點微弱希望嗎?縱然殺伐了你,也必要你覺得名正言順,死得其所。
就像戲裡唱的,電視裡演的,皇帝下令處死臣下之前必得接一道聖旨(實在匆忙口諭也行),道明了罪過,謝主隆恩萬壽無疆,才准人去死。這樣的逼迫,使槁木死灰的白流蘇也起了激憤之意,林黛玉竟變作賈探春。所以人怕無心無意,一旦起了心意,便如仙佛起了塵緣似的,老天亦要給人機會將人歷練一番。徐太太這個熱絡人便出現了,白流蘇的將死未死之境,陡然有了一線生機,她竟遇著了范柳原。
依然是那首歌:“世紀末的高樓大廈,遠眺著煙花,冬夜裡的人群嘻嘻哈哈,石頭森林孤獨水塔,霓虹開不出花,地鐵呼嘯說不出話”。
唱的是香港,一九三九年,愛玲赴香港大學就讀。香港是新的天地,那些碧藍深海,紅土山坡,火紅的野花撥剌剌地直燒到天邊去……香港在她的心裡是了極濃艷的一幅畫,沒有香港,就沒有後來的《傳奇》。
陌生感讓愛玲變得沉靜,一方面為了實現到英國留學深造的計劃,努力地學習,放棄了寫小說的嗜好,連最愛的章回小說也不看,後來還是在戰火里才重新想起看《官場現形記》,另一方面她結識了炎櫻,一個歡快明亮如陽光的女子。
一九四一年底香港淪陷了,港大被迫停課。愛玲三年半的努力,就在這一場戰爭中被燒得灰飛煙滅。站在一個城市的廢墟上,愛玲拈花一笑,一段《傾城之戀》產生了……她用自己的痛苦,創造了一段傳奇,滿足了我們對天長地久的渴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