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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九三七年的那個冬夜,愛玲深一腳淺一腳地逃到大街上。街燈下只看見街道一片寒灰,寂寂的冷,被禁閉已久的她終於再次站在外面的天空下。她斷然地離開富裕的父親,投奔經濟拮据的母親。
在這之前,何干給她帶來母親的消息。母親讓她想清楚:“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跟你父親將來張家的家產還有你一份!要你自己想清楚,將來不能後悔!”
雖然張佩綸在世時張家已經開始走下坡路,愛玲的父親又敗了不少,可畢竟是曾經的世家望族,和賈府一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當年李鴻章送給女兒的嫁妝就蔚為可觀,加上張家祖先留下的產業,底子還是有一些,至少表面上仍舊能維持住舊日的生活氣派。
愛玲思考了許久,最後還是決定出走。
和姑姑住在一起時,也常常遭遇生活的窘境。曾經有一個階段,姑姑被洋行裁了員,愛玲繼續在讀書。母親在新加坡,生死下落不明,父親那邊的一切早就與她無關了。生逢亂世,又在打仗,誰也顧不到她,誰也怪不了誰。
愛玲趴在愛丁頓公寓的陽台上,聽電車回家叮鈴鈴的聲音和街道上喧譁的人聲。世聲喧雜,旁人一眼滑過的東西,她總能看出妙處來。以往,六樓的高度無形中讓她得以用俯瞰的姿態面對生活,現在她卻不得不面對金錢。
迫於生計,她開始了自己的寫作生涯。這個發現讓我有小小的竊喜,她也如我一般,並非懷揣著文學夢才一路殺奔到這塊田地里來的。她需要憂心柴米油鹽和房租的費用——當時住的愛丁頓公寓,房租算是很高的。姑姑又不和她客氣,老老實實各付一半,錙銖必較。她打碎塊玻璃,任是財務危機也得趕緊配上……
愛玲談錢總不俗,卻自有一種平實喜樂,隱隱期盼,如她期許的安定人世。錢能讓愛玲看清人生華麗深邃的真象,哀傷深重,亦可叫她享受更多生之愉悅,歡喜明亮。這樣才是真好!與現今那些陽春白雪清純幼稚的文學女青年比,陷入尋常生活煩惱的愛玲看上去更真實親切,更讓我喜歡。
我也是俗人一個。由一個“視金錢為零食的”女孩,轉變成了“視糞土為金錢”的財迷,大約也是因為伸手要錢賣東西總有看人臉色的惶惑,花起來也不痛快。間或大人心情不好,垂手侍立,聲若蚊哼,丟來錢的同時丟來臉色,那種屈辱的感覺強烈地刺激了我的錢欲。
我母親對此十分不解,按說我小時候抓周,抓的是字典和筆,闔家皆大歡喜,親朋好友都稱頌我以後會有“出息”,再怎麼著也是個舞文弄墨的,俗不了!怎見得就成這樣的一錢如命了?
母親是一個小商人,家道雖不富裕卻也殷實,用父母的話來說,“自問沒苦著你”。一次聚會,有人在飯桌上說“祝我早日成名,成為大作家”,我居然一時按捺不住,大發一通“我愛文學更愛錢,有名不如有錢實在”的感慨。滿座皆驚詫,幾位長輩臉色更是訕訕地,看著我,舉起的酒杯停在半空中。好歹我腦筋轉得快,看眾人臉色不善,趕緊自己給圓了場。
晚上回家自然挨批。父親訓女兒,其詞振振:“真不知你哪來一身俗骨。”
聽了一愣,這話極度耳熟。偶然翻來,竟是姑姑張茂淵說愛玲的話,被我父親一字不漏地移來了。我雖反省,卻無悔意。從我意識到要靠自己養活自己的那刻起,我就大徹大悟拜倒在金錢的腳下。錢是身家性命之本,愛錢不是錯,愛別人的錢才是錯。
前些日子和出版商談稿費,立刻精神抖擻,睡意全消,聲音變得清朗起來。想來有些羞愧,又想到愛玲和蘇青雖是好友,還不照樣為稿費爭執?
也算是我與愛玲的一點共通吧!我就是喜歡這樣自我塗抹。
該拿的該讓的該給的該孝敬的,像刀截一樣分明,不拖泥帶水最好。我向來認為親朋好友之間不要打銀錢交道,俗語說酒色傷人體,我說銀錢壞交情。所以就連家裡人,我給錢也是先說清楚,若叫我母親幫買東西,給她一百回頭必得找我三十,不然我會一直耿耿於懷。
愛玲是小錢算計,大錢灑脫,小事精明,大事糊塗,或者可以說是一種灑脫。
譬如遇到胡蘭成,時年他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他大她十五歲。愛就愛了,無世俗厭語,亦無別念,更不是為了金錢。她是小女子,亦是有擔當的大女人。
後來與賴雅相見,認識兩三個月時間,分別時想到他年事已高,境況比自己更艱難,便從自己的已見拮据的費用里,拿出現款給他。
愛玲真是個傻女。莫看她男女情事寫得流光溢彩,落花流水自分明,情場上她是永遠學不會的老手。平素處事接物理性全無,她亦不要理性,不考慮退路。
以身相許,以金相贈,愛玲身上總帶晴天落白雨的慡利,和患難相扶的俠氣,即使那時賴雅還不見得明白她的深意。
現在女人有愛玲這樣膽識的著實少得可憐,有的不過是為婚禮酒席是否隆重,婚紗是否華麗而爭執不休的嬌小姐。受了點委屈,就僵持著不結婚來挾持男人。
也難怪,長期處於弱勢,習慣被保護的女人,從一開始明里暗裡都將自己付與了男人,所謂“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這樣的鄭重其事的寄託,豈不要考慮周全,思量仔細。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抓不住個好男人倒也認命,哪裡能像愛玲一樣,被人離棄。還去倒貼男人三十萬呢?愛玲的文可看,其人卻不可學,學了便渾身滋滋地冒傻氣。
說到底她還是不俗的。
淺斟低唱
愛玲說:“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若我宣稱自己是不太愛名利的人,聽起來便平白無故清高得嚇人。可是不必急著懷疑,因為我愛錢,且我說的不愛名亦不是一點不愛,真是屬於自己的,拿得心安理得,並不刻意迴避。
事因人論,愛玲是天才,名對她來說,如俯身摘花,是她肯低身俯就而不是高攀。她是天女散花惠澤世人,短短的兩三年間,她的美文佳作灑滿了整個上海灘。篇篇可圈可點,尋常人可做得到?
《西遊記》里講孫悟空為鳳仙郡求雨,請來東海老龍王敖廣。龍王卻不敢私降甘霖,說點數由天定,且要等風雨雷電四神齊集,還要等玉帝的金旨御准,雷部天君發下公文,才敢行雲布雨。
對我等大多數靠寫字吃飯的人來說,名是別人給的。如天上下雨,多少不由自己,且要得天時、地利、人和,還是收斂著點好。此時非彼時,今日也不同於六十年前的上海,那時雖是亂世,倒是真有人景仰文學,忠於文學。
太平歲月亂世心,雖無戰爭,未見得就不亂。看今日傳媒大戰硝煙瀰漫,輿論炒作屍骨如山。“天才”之花一夜之間開得如火如荼,隔三天去看已是昨日黃花。這樣的名氣真是慘澹,還不如平心靜氣數自己的鈔票好。錢是辛苦掙來的,和自己親。
“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快樂也不那麼痛快。”許多人雖然早早出名了,可未必有那麼多快樂,也不是想像那麼痛快。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名利帶來的快樂,總不那麼純粹簡單。
只有愛玲,才能真正享受早成名的快樂。成名後的她是社交應酬能免則免,平日恨不能足不出戶,尋常愛虛榮排場的女人如何能做到這一點。她自信不為名氣所擾,所以敢要名。
名氣對愛玲而言是玩具,或者是工具。成名是為了書更好賣,名氣大了投稿也容易,稿費也多。依舊落實到了錢。
那天逛書店,忍不住偷偷溜到書架邊找自己的書,像母親小時候躲在幼兒園外看我一樣,遠遠看見它乖乖靜靜地在那裡擺里,心裡就是歡喜。看見有人翻動它更是緊張,作賊似地窺視著讀者的表情。來回躉了一會兒,湊到導購小姐跟前問:“這本書賣得怎麼樣啊?”問時心裡惴惴地,生怕被人看穿了去。
當小姐說賣得很不錯時,我大大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就好像小時候母親接我放學,遇到老師,問一聲我最近的學習怎麼樣?老師說不錯,於是不止是我,母親也鬆了口氣。至於這個不錯能不能保持下去,我那時現在都不愛多想。人生努力雖可進取,但有更多事是人力不可控制的。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且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是白鶴不能一飛沖天,失意才子的落寞疏狂,但我喜歡他那一句:且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人生入世應當是如此放得開。當年宋仁宗四個字“且去填詞”,斷送了柳永的仕途之路。而今之世人多隻曉得宋仁宗姓趙,對柳永的詞卻是引而不絕。這名與不名,得失之間,誰可意料?
入情 因為懂得 所以慈悲
塵埃花開
“她見了他,頭變得低低的,低到塵埃里,但她的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初讀這段文字只是微微笑,笑而不解其意。一個人如何低,如何能低到塵埃里?一個人如何歡喜,能歡喜到塵埃里開出花來?我並不知道這清淺的幾句里藏的是一個孤絕女子幾許柔情,幾叢軟弱。愛從她的筆下溢出,深重地浸透了歲月的紙背,留下被時間摩挲的清淺唚人的句子。
她不曾愛過人,便如一顆菠蘿,渾身長著尖刺。遇不到那把讓她低頭的刀,除不下堅硬盔甲,窺不見柔軟芳香的內核。要知道女子一旦愛了人,愛里便自有千般委屈,萬般柔軟。叫人亂了方寸卻又歡喜芳心,容不得自尊的反抗。她其實只是一顆外表堅硬的寂寞菠蘿。
沉香屑的第一爐香燃到第二爐香。十八春的黃金鎖依然閃光,未曾老去,而是一路走來,漸漸成長,充滿了期待。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很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的桃樹下,那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