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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他剛巧趕上了她。胡蘭成和愛玲。
他就這樣突兀地橫絕在她面前,她竟也不覺得驚,她知道終有一個這樣的人要來到,現在他仿佛來了。這個男人是懂得她的,他知道她需要恆定寬闊的溫暖,需要一個比她更強大的男人才可以征服她。
“自從一年前我在南京看到你登在《天地》上的兩篇文章,我就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你就是我在茫茫人海中所要尋覓的人!及至見了第一面,我更感到我倆的緣份是前世定了的。”這是胡蘭成寫給愛玲的求婚信。愛玲給胡蘭成回信,卻是一張空白信箋。胡蘭成匆匆趕回上海,眼睛裡滿是問號。愛玲說:“我給你寄張白紙,好讓你在上面寫滿你想寫的字。”
於是,如同“陌上遊春賞花,亦不落情緣”的愛玲遇上“永結無情契”的胡蘭成,是命中注定的遭遇,無可逃避的劫。盛或敗只是經歷。
愛是塵埃花,愛玲低低的,胡蘭成也是低低的。他仿佛從塵埃里醒過來,幾日內仿佛變作青澀少年,時而囂張跋扈,時而小心翼翼,喜悅天真,惹人憐愛。他說自己行動所為盡皆違背常情。
他寫信給她:“你說見了我,你變得很低很低,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我本自視聰明,恃才傲物慣了的,在你面前,我只是感到自己寒傖,像一頭又大又笨的俗物,一堆賈寶玉所說的污泥。在這世上,一般的女子我只會跟她們廝混,跟她們逢場作戲,而讓我頂禮膜拜的卻只有你。張愛玲,接納我吧……”
這樣的言語,雖是輕淺,卻能滿足她內心所有高傲自戀的東西。或許她相信感覺,即使有一日被欺騙,也與人無尤。
讀《今生今世》的“民國女子”篇,我仿佛能窺見愛玲的哀艷,如同尋常女子一般,為自己所愛的人盛開著。她為他端茶,腰身一側,盈盈笑眼千千地驚艷。從來女子愛了人,一如西湖春柳,斷橋殘雪,都是艷極無涯的。
我也曾如那外表堅硬的寂寞菠蘿。曾經有過愛,自以為愛得很深。其實不過是年少青澀,是滿園芳菲一樹玉蘭香,最是潔白純粹,但經不得一點風雨飄搖,世事驚動。忽一日覺醒,看見滿庭芳香飄零,除了偶爾懷念記憶里的花影以外,回憶漸漸如香飄散。
終有一日,才清醒地認識到,那個人原是不夠愛自己的。不夠愛,所以不能面對世事森然,陪自己一起抵抗。於是,伸手撥開雲霧,看到盛開在懸崖絕處的寂寞海棠。
遇到他,我才發現,人真的可以低到塵埃里,然後開出喜悅傷感的花來。
兩人在一起,真是相看相談兩不厭,以前那些隨心而過的句子竟如流星一樣清晰地劃破腦際。“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嬌欲語,不禁想要叫她。”“刻骨相思,天天相見亦一時不見就我尋思你,你尋思我。”《今生今世》被重新翻起一再地讀。到後來,那些句子竟分不清誰為誰寫的了,似胡蘭成為愛玲所寫,可明明說的卻是眼前情景,拿來用過只覺得貼景入心,又覺得惱恨:這樣好的話竟被他先說了。
愛之纏夾
許多年以後,勞燕分飛,胡蘭成將自己的情感經歷寫成了《今生今世》一書。他不忘舊情,將書寄給愛玲。愛玲對此很不以為然,她在一封致友人信中寫道:“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的奇怪,他也不至於老成這樣。……我若覆信,勢必‘出惡聲’。”
讀到這段時,覺得愛玲為人乾淨利落,慡直得可愛。卻也覺得說胡蘭成不僅是“纏夾的奇怪”,更是“纏夾的厲害”。愛玲真的忘了胡蘭成嗎?該是不能罷。以愛玲的脾性,能這樣忍住氣,不覆信,已是十分難得。或許後來韜光養晦不比年輕衝動時,但我更小心眼地揣度,愛玲對胡蘭成不能忘情,壓抑著,惟有做大方,免得“勢必出惡聲”時兩人難看。那時候才真是“纏夾的奇怪”了!
我素來最敬愛玲靈性絕世,情感上拿捏得當,痛也不多言的豁達清冷的性子,知道人生如朝露,緣分來時歡短,去日苦多,豪宴一場也難免散場。總不能讓愛玲像《白蛇傳》里的白娘娘指著雷鋒塔哭罵許仙一樣,委委屈屈地罵胡蘭成:“你手摸胸膛想一想,有何面目來見妻房?”
如是,如何是擲地亦作金石聲的愛玲呢!
有人說愛玲文里的字頭句尾,密密行行,一針一線挑出來都值得玩味半天。如以上信中“纏夾”二字就用得極當。男女之間,事事如絲縷,原就如其所言“纏夾”,難以了斷。
想來,愛玲和胡蘭成之間的“纏夾”起於《天地》雜誌上愛玲發表的一篇文章。那是一個陽光微熏的下午,空氣中散發著青糙的芳香。他甚有雅士之風地拎過一把藤椅來,靠在椅子上看《天地》,看她寫的《封鎖》——一對男女在電車上邂逅、調情、熱絡、茫然,然後失落的故事。
據胡蘭成自己講:“原是在糙地上搬過一把藤椅,曬太陽看書。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地把她讀完一遍又讀一遍,見了胡金人,我叫他亦來看,他看了贊好。我仍於心不足。”試想,這個時候的胡蘭成舉止作態也是極天真可愛的。好一個於心不足,便是這樣懌動,緣起,開始交纏。
這便是一個傳奇的開始,一段故事的發生,一株情花的萌芽。這《天地》名字取得也好。他與她,可不就是天上人間的相逢麼?此時,愛玲不知道什麼緣故,在《天地》的第二期上登了自己的照片,想來也不是今天的美女作家的自我彰顯,多半是緣由天定,老天一定要她逢著這個人。
這個人又起了興頭,去信不止,一發從南京追到上海,急急地向蘇青要了地址,趕到愛玲住的靜安寺路赫德路口192號公寓六樓65室去拜訪。不料愛玲恰好不在家。翌日愛玲打電話給他,轉到大西路美麗園去看他。
蠶已吐絲,情在作蛹,兩個人都逃不脫這個繭。愛是這樣的纏夾傷人,亦可以是這樣“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所以,後來的波折,竟也是過往塵煙。不如笑忘書。
因為懂得 所以慈悲
“愛玲,這世上懂得你的只有我,懂得我的也只有你。”這是他的言。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是她的語。
以前曾有種種疑惑,讀了胡蘭成的文字,才懂得愛玲的選擇。胡蘭成聰明鬼氣,他看愛玲是字句皆入心,見地不同凡俗,入又入得深,出又出得巧。而他自己的文章既有舞低楊柳,鏤心月空的嫵媚,又有登高望遠,江天遼闊的古意。
他的才情使愛玲變得低低的,低到塵埃里。“愛君筆底有煙霞,自拔金釵付酒家,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這種情感,是今日那些門第、財富所左右的姻緣遠不能及的,而這也與後來的離棄無關。
女人和男人一樣亦要有人崇拜才快樂,我們愛上一個,往往是愛他能夠讓你滿足。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慈悲,所以喪失一切人世間的對與錯、好與壞之準則,喪失一切所謂人生大義。
想到愛玲對胡蘭成的情,世人有種種疑惑蹊蹺,都為她不值。然一切就是如此迅猛地發生了,其中因緣需要細細品味才能分明。愛人之心人皆有,而愛到深切卻非常人能及的。我乍想也覺得,但後來看到“君子如響”才豁然開悟。為什麼這世上有許多人,真正懂愛玲的卻只有胡蘭成一個?因為他也“格物致知”。
“格物致知”是雙方都要聰明,如天圓地方缺一不可,這個知是相知,彼此了解。兩個聰明人在一起惺惺相惜,互為知音。沒有男女之別,沒有高下之分,相互交融,歡喜之情超越了男歡女愛。
陽光之下都是男歡女愛,而知心體己卻只有在高山流水之間,才能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聰明才能了解,了解才能意誠。這“誠”我解為情真意切。意誠而後心正。彼此真心相對,愛才能得以升華,而不攙雜俗世的功利。
他初見她,恰似被驚嚇了一下,大大出乎意料。倒不是驚艷,愛玲的美,不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當不起一個“艷”字。胡蘭成這人狡黠也實誠,他寫道:“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得全不對,她進來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裡,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裡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個作家。”看得我又氣又笑。這個人的一隻筆叫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你說他刻薄,他點得精當。你說他寬和,又實實的刻薄。
而他畢竟是個才子,而她又不巧是個才女。大凡聰明人到一起總是免不了起斗心。且不說黛玉、湘雲的蘆雪庵聯詩斗句,那八仙身為道家仙長,深諳沖虛之道,修為應該不差了吧,過東海還不安生,七男一女還要各顯神通,斗得不亦樂乎!惹那龍王三太子眼紅,鬧一番驚天動地才消停。中國人真是這樣喜熱鬧,仙俗皆同。
想那胡蘭成竟要和愛玲拼鬥一番。一個女人聰明到這樣的地步真是不幸,何況她又遇上了一個和她旗鼓相當的人。
想那胡蘭成定是討女人喜歡的男子,或者他是她的劫。幾次刀兵相見之後,愛玲便如那陣前遇著意中人的樊梨花一樣,兀自剛強,心底早繳了械,不堪一撩了。他的才,他的人,他與她之間的意趣不盡,都讓彼此大生喜悅,高傲如愛玲也臣服了。於是,“兩人伴在房裡,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
曾記否,《花樣年華》里的周慕雲和蘇麗珍躲在房間裡寫小說的情形,也是這樣的美。想來不是著意模仿,而是愛本身就該這般靜好。
中國素來講究才子佳人的組合,古有司馬相如配卓文君,蘇東坡配朝雲,今有郁達夫與王映霞,徐志摩與林徽因,俱是男才女貌,看上去桃紅柳綠,煞是愛人。
只有胡蘭成與愛玲這樣一對,顛覆了傳統。才子倒是才子,那佳人,單從容貌上看,愛玲便輸了一籌,只是這“佳”字若不從美色表象上看,愛玲這個佳人,是曠世絕代的,是漢王堆里出土的白玉杯,一出世便是驚動,由不得人不讚一個“新”字,也不得不嘆服胡蘭成的好眼力,好艷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