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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陽光的地方讓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愛玲童年記憶的敘述,似乎應證了現今人們的種種分析。殊不知,逝去的年代投在我們記憶的影子裡的,不過是灰色的幕布。對於童年,沉悶而枯燥是人們共同的記憶,尤其是那些敏感的孩子。敏感使人若即若離,甚至連自己也無法確信。這樣的孩子,即使給予再多,也一樣會疏離,一樣會孤僻。
種種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在那個時代,其實是太尋常不過了。她的童年並非畸形的,是因為她有這樣敏感的心理,於是用冷色的眼光,看到一個冷色的童年。然後,透過文字傳遞給我們的影像也是冷的。愛玲的敏感和早熟,是難得責怪她的父母。
將細微的東西置於大的事件背景下,便會有一種歷史感。後來她的寫作,不過是將自己幼年和少女時代的種種當成場景,而不是生活的延續。
橙黃歲月
她出生在上海,然而能夠有記憶的第一個家卻在天津。
那是一個物質的家,優裕而闊綽,充滿了色彩。雖然略顯幽暗,卻清晰而實在,能夠被記憶和感受。
她記得每天早上,女傭將自己抱到母親床上,她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記得家裡熱鬧的宴會,自己躲在帘子背後,怯生生地偷看坐在沙發椅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她們“批著劉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褲襖,雪白的依偎著”。她記得姨奶奶每天帶自己到起士林去看跳舞。坐在桌邊,將面前蛋糕上高齊眉毛的白色奶油全都吃了。“在那微紅的黃昏里漸漸盹著,照例到三四點鐘,背在傭人身上背回家。”
她還記得那個額上有疤的“疤丫丫”,那個給自己講《三國演義》的“毛物”和肚子裡裝滿了“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的“毛物新娘子”。當然,她更記得從小領自己的老媽子何干。她背著她,從花園一路走回來,愛玲一直問個不停,歡喜活潑著。
那是她七歲左右的光景。一個千靈百巧的小女孩,住在天津的老宅里。春日遲遲百事無憂,更是自在天真。老宅寬大溫暖,是滋生回憶和思念的溫床。
我曾遊歷過這樣的老宅,一磚一木舊沉沉的。走在這樣的老宅里,連空氣都是舊而膩的,心也跟著厚實溫暖,泛起檀木的香氣。摩挲著牆壁桌椅上的花紋,說不出的沉重傷感。只有在這樣的老宅里才能有簪纓之族的雅氣,亦只有這樣的環境才能叫一個年輕有志的少年變做汲汲於名利的祿蠹之徒,或者是頹唐庸碌、遊手好閒、吟風弄月的風月子弟。
我喜歡小時候的愛玲,溫暖凝靜,無憂無慮。她和何干在一起的感覺,總是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與外公一起的悠悠歲月。那是少女開始有朦朧自我意識的歲月。
照顧她的何干,是個溫和寬厚的老媽媽,照顧弟弟的張干,則伶俐要強,處處占先,容易讓人想起《紅樓夢》里的李嬤嬤,仗著自己曾奶過寶玉趾高氣昂,吃了豆皮包喝了楓露茶尋事生非的老厭物。
因為愛玲是女孩,何干自覺心虛,凡事都讓著張干。愛玲卻不依不饒,二人常常發生爭執。
後來愛玲半真半假調侃說:“張干從小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不忿於男尊女卑,這大約是每個有心氣的女孩共有的性情,不過太在意,只能證明自己心怯,想想雖是無可奈何,卻證明愛玲的好強。
晚年有一天,愛玲站在陽台上,在黯藍的月光里看著孩提時期的照片。看到照片裡自己的笑,“似乎有藐視的意味,然而那注視里還是有對這世界難言的戀慕。”
我在看這張照片時,卻看不出“藐視的意味“來。只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活潑、乖巧地對著我。眼中的笑意洋溢著,幸福而燦爛。看不出任何背景,仿佛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放在“猜猜猜”節目裡,還以為是哪個明星的兒童照呢。
但是,在那樣幽暗的背景下,無論多麼喜氣的神情總覺得有些壓抑。
朱紅快樂
時光太瘦,指fèng太寬,不經意的一瞥,已隔了數年。從天津到上海有一天的船程,一晝一夜間,她脫離了天津油膩膩的不能舒展的空間,來到繁華蒼涼的上海。
當一個決定改變一生時,回頭看去,影響往往緩慢深長。像水流過河床,流向也是隱秘的。八歲的愛玲站在海輪上,看到漸漸靠近的城市,是否開始有一種模糊的意識,感覺到這個城市與自己之間有怎樣千絲萬縷、糾葛不斷的聯繫呢?她是敏感的,敏感的人對未來有先知。
然而畢竟只有八歲,這樣的年齡,即便如愛玲般的聰穎,也是懵懂的。這懵懂亦是天真,對命運的婉從,所以有“花落知多少”的喜悅驚動。
天津散發出曖昧模糊的氣息,被逼夾在上海和北京之間,顫巍巍站不住腳,伸不直腰。我甚至懷疑,如果愛玲一直留在那個窘迫尷尬的城市,她身上還會不會有那樣逼人的清貴呢?
也許上海是她前世的鄉魂所系,她跟上海一點也沒有隔閡。一到上海,坐在馬車上,她是非常絝氣而快樂的富家嬌女,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
上海的家比天津的老宅要遜色多了,只是中等人家常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壁板。但是,孩子常常會沉浸在陌生的喜悅里,愛玲也不例外。多年後,她依然回憶著那羞澀的房子,於她“也是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我第一次去上海是在八月間,沒有那樣陌生的喜悅。上海於我,如同不愛的情人,即使被擁抱,依然覺得寂寞。
八月驕陽艷照,我去尋訪那些老房子,仿佛就在那裡,卻無法確定。不能輕踏腳步驚擾,只是遠遠安靜地眺望著那些似曾相識的陽台。那裡曾經坐著愛玲的父親,他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很近了。他獨自坐在陽台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望著檐前掛著牛筋繩索那樣粗而白的雨,嘴裡喃喃說些什麼。我的腦海晃過的還有小小的愛玲驚懼的眼神。
或許,從那時候起,她就從父親身上,隱約感覺到生命的無助。如同我從親人死亡里體味到決然的無可言喻的空洞。我們最易從親密的關係中覺察到疏離,從最親密的人身上感受到恐懼。最無能為力的離棄,就是死別。
生命來到你這裡。生命的圖案,只能描摹,靜靜等待輪迴。
如果還有力量令死亡遲疑的話,那就是愛!一九二八年,愛玲生命中最親近的兩個女人——母親和姑姑從英國回來。父親發誓痛改前非,進了醫院治療。這種改變,在我看來更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懺悔。除了懺悔,也許還想挽回與妻子之間搖搖欲墜的感情。可是,他最終也沒有改掉自己的毛病,又故態復燃。他和她之間也無法再挽回。一九二九年,他和她離婚,時年愛玲九歲。
一個人的個性從年幼即開始被塑造,長大後再經環境磨琢定型,一路走過去,除非日後歷經大的磨難變故,否則不能動搖其根本。像我自幼好強的個性,鑄就的稜角,就不是輕易可以打磨得平整的。也像愛玲對英格蘭和法蘭西顛倒的印象,以為英格蘭是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即使後來母親告訴她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卻始終無法矯正最初的印象。因為那是她記憶最甜蜜溫暖的一種印象。
母親歸來,父親妥協,大人逼仄尷尬的情感拉鋸戰中,竟然留出了一絲空隙讓小孩繁衍無根的快樂。愛玲因此度過一段朱紅色的快樂時光。她看見一切都不同了:“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裡,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裡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齣電影里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愛玲開始學畫,彈鋼琴,學英文,為了一朵枯萎的花而落淚,開始扮演母親所期許的淑女。或者真是淑女呢?如果歲月靜好,沒有後來的波折,愛玲在這樣富貴優渥的環境裡長成林徽因式的淑女、陸小曼似的才女,並非不可能的事情。只是世界會少一個張愛玲。
她開始顯示自己聰明早慧的一面,開始了她才女歷程。三歲能吟“商女不知亡國恨”,七歲熟讀《紅樓夢》,開始寫章回小說。這些並非因為早教,而是天生聰慧,事實上,她的教育環境並不好,雖是,但父母經常為她劇烈地爭吵。父親不贊成她上學。
或許有耳濡目染的因素,但是更多的是生命內在的驅策,讀書好象是渴了要喝水。她的文字有慧根,仿佛有天生的靈力,毫不費力的驅策它們,布陣行軍戰無不勝。她又好像古希臘神話里的雅典娜,生下來便全副武裝,破開眾神之王的腦袋跳出來,百無禁忌卻又理所當然。
優秀,也許是出於勤奮,而卓越則定然與天分有關。否則那麼多人,接受那麼多的文學啟蒙,卻難得出現第二個張愛玲呢!
短暫的兩年,溫暖了一生。那兩年在她的靈魂里烙下了無法覆蓋的印記。
幾乎所有的作家都要從自己的童年經歷里抽取感情和記憶。要打動別人就要折騰自己,寫作是絕望的慢性自殺,無法被饒恕。愛玲的後來,陰鬱而光明凝練的文風,隱約就是這段歲月的抽象延續。
朱紅色的快樂,漸漸緊縮成心口的硃砂痣,或者項上的鶴頂紅。
去家 浮雲遊子意 落日故人情
玉樹後庭花
厭一個人時,又何其堅貞強硬,自然他的好亦成了浮雲遮日,總是看不到。譬如,人們因為喜愛愛玲的緣故,又因著愛玲寫了“私語”,傾訴了年少時被父親責打拘禁的往事,她的父親張志沂和她的繼母孫用蕃就化做了專制勢力的代表了,仿佛天生是來打壓愛玲,折磨愛玲的。
“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父親的房間裡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愛玲這些憂鬱的基調更是這些觀點最權威的註解。
我卻始終不以為然,相反覺得,沒有張志沂也就沒有愛玲的文才驚世。母親黃逸梵留洋走得早,那時愛玲只有三四歲,再多的薰陶和教導,也只如記憶里的一脈溫香,淡淡的,起不了什麼作用。後來她幾番來回,黃鶴一般,更是蹤跡渺然。
這期間總是張志沂與愛玲在一起的時候多。畢竟是自己的女兒,他鼓勵她讀書,甚至孫用蕃對愛玲愛書成癖頗有怨言時,他還出言回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