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頁
——活物才需要被懲罰,人類才需要長記性。而在那人眼中,陰半死恐怕連個會喘氣的生命都不算,對他而言,剛剛所做的事情大概只等同於把一尊放歪了地方的銅鼎重新移回了原處罷了。
陰半死不是個生命,他只是尊長了肉和腳的藥王鼎。
……
回憶中斷,現在是幼小的陰半死躺在地上,他的一條胳膊正塞在爐火里。
面對噩夢裡重複過上千次的內容,陰半死付以不屑一笑。他熟門熟路地燒斷鎖住自己的鐐銬,甩著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地牢外跑。在心魔里他的身體又恢復了凡人一般的狀態,經脈乾涸斷裂,丹田也空空如也,弱小到一陣風都能隨便吹倒。唯有靈魂久病成醫,傷痕累累,又堅不可摧。
熟悉的聲音又一次在陰半死背後響起。
「回來。」那人說。
只存在於舊夢中的記憶瞬間湧上陰半死的心頭,突然泛起的莫名恐懼,挾裹著那麼多他幾乎要淡忘的片段,劈頭蓋臉地占據了陰半死腦子裡的每一處空間,近乎完美地復原了他當年的心態。
陰半死站定了腳步。
「停下,回來。」
一模一樣的流程,一模一樣的命令。
陰半死雙腳如同在地上生根般停滯不動,片刻之後,他緩緩回頭。
「早想跟你說了,滾你的吧。」陰半死漠然道。此刻成熟的靈魂寄居在幼小的皮囊之中,然而這具弱小身體臉上那熟悉的皮笑肉不笑,和語調之中的鬼氣森森,都屬於雲深峰上陰峰主無疑。
「對個孩子逞威風,你算個什麼東西——還要我現在對你費句口舌,你娘多給你賞了張臉?」對面那人的臉上似乎常年覆著一層捉摸不定的陰霾神色,讓陰半死看不清他的眉眼。然而此刻那陰霾褪去,那人臉上露出事情脫離掌控的意外和驚怒,陰半死端詳著他,發覺這人臉上生著的,不過是一套普通的五官罷了。
原來這是我的心魔。
我的心魔不是這個普普通通的修士,只是當初因為自己的恐懼,沒能完成的「逃離」。
因心魔而成的幻想緩緩消散,陰半死睜開眼睛,身上的金色雷光緩緩散去,第一道心魔劫已然度過。
在陰半死看來,他剛剛重回了幼年時的地牢一次,沒再害怕還把一個垃圾罵到狗血噴頭。但在旁觀的洛九江眼中,時間其實只過去了一瞬,天雷落下又消散,既沒有見到地牢火爐,也沒有看到那個小小的陰半死。
洛九江長吁了口氣,然而不等他這口氣吐淨,整個人便盯著天際半僵住了。
不止他僵,連陰半死對上天空異象也是一愣。
——烏雲之下積蓄的第二道天雷,依舊是金色的心魔劫。
第142章 信徒
心魔。
饒是剛剛從一道心魔雷劫中脫身出來,至今身體上似乎還殘餘著那種灼燒的印象, 陰半死此刻的心境居然仍稱得上默然無波。
將要面對心魔劫完全在他意料之內……他只是沒想到會有兩道。
金色的雷光不容躲閃, 劈頭而下, 陰半死半闔上眼,沒有徒勞抵抗——一般的雷劫還是能用法寶抵禦或是請大能幫忙掠陣, 但心魔劫不行。這種雷劫幾乎無孔不入,不沾人不回。除非他能找個修為不亞於他的修士替他挨這一下劈,不然心魔劫幾乎是無法阻擋的。
天下修士都畏懼心魔, 雖然嘴上大多都號稱不破不立, 但類似事情何必再讓別人替鍋。
不同於上一道積蓄許久的雷劫, 這一回的金色雷劫來得又猛又疾。它不但落下的速度遠勝過上一道,威力亦是不逞多讓, 幾乎在被那金光籠罩的一刻, 陰半死就渾身一顫, 重新被拖進仿佛幻夢也類似於回憶的心魔里。
在最後一點自持的意識飄散以前, 陰半死心中只餘下最後一個念頭:這道心魔,縱然在他意料之中, 卻也是無可奈何。
在最初被抽筋剝骨, 又因身體裡的藥王鼎而大致恢復以後, 那些人很快幫他找到了一個更適合的, 可以在某種意義上代替藥王鼎的用途。
他們假惺惺地叫他聖子。
————————
……洛九江看到了陰半死的心魔內容。
不同於上一次他只看到陰半死被天雷擊中又落下, 這一回的心魔完整地以幻象的形式映射在陰半死四周,事件情節足夠清楚,具體細節卻又模糊。
陰半死仍然被懸吊著。他身邊圍著將近百十個肅穆靜立的修士, 打扮都是一樣的麻袍柳杖蘆草鞋,衣飾全無高低上下,只能憑他們站立的位置斷定地位如何。
為首的中年修士中氣十足,他一頓手中拄杖,高聲喝道:「今我諸人,凱旋而歸——拜聖子,祈福!」
人群黑壓壓地跪下了一片。
而位於眾人中央,正被跪拜和被寄託祈禱期望的對象無聲地抬起頭來,他額上劉海有些過長,發梢幾乎垂到鼻子,兩隻陰鬱的眼睛只能在碎發的間隙里稍露出一點,卻也不難看清其中的嘲諷神色。
去他媽的聖子。陰半死心想,有人能給「聖子」一口水喝嗎。
大概是不能的,類似的集會每次都會拖到很長,不幸在陰半死的記憶里,他從沒能在任何一場集會裡中途喝到一口水。
時勢造英雄,差一點我就能學會反芻了,就差那麼一點。陰半死不無諷刺地想道。
向著陰半死疾奔的洛九江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