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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儀竹才是音殺的創始者,對樂道的了解遠比枕霜流更深。當初洛九江才聽了一堂課就能領悟音殺,如今放在音律上也是一樣。
公儀竹第一次一曲撫出,示意洛九江可以復彈出他所記住的部分時,洛九江沉吟著撥弄了琴弦幾下便收手冥思。公儀竹心中略有些失望,面上卻微笑依舊,只是不等他說句什麼話打個圓場,洛九江便重新將食指懸在了琴上。
他所彈奏的部分復刻得並不準確,但即便是他連呼吸停頓都完美復刻,也不能比現在更讓公儀竹驚喜了。
洛九江所表達的,是公儀竹剛剛那支琴曲中的「意韻」。
雖然聲形不似,但神魂已至。
公儀竹就像是初收了洛九江做弟子的枕霜流一般,對洛九江怎樣看怎樣滿意,實在不知要如何愛他好。
只是枕霜流的性格更為矜持些,不但能把誇獎洛九江的話都咬死在喉嚨里,還能格外指出錯來罵他。公儀竹這幾日對洛九江讚不絕口,直惹得門口那常年赤足的女弟子都拿此事打趣:「今日先生飲食不振,必是因為夸洛公子夸少了。」
如此幾天,兩人漸漸熟絡起來,洛九江也就放開膽子。像是今日公儀先生奏曲前照例閒談——本質其實是授課無疑,提及樂器本身並無高下之別,端看樂者有幾分韻心時,洛九江就開了個玩笑。
「先生莫說樂器本身並無高下,您放置它們時已然分過高下了。」
他指得是公儀竹放置諸多樂器的那間靜室,其室內布置井然有序,一面牆上掛著琵琶月琴,相對的牆上便置簫笛尺八,琴瑟箏塤安放在架子上,論起高低確實比簫笛一類低上一些。每天公儀竹彈奏之前,都會在裡面挑選今天所用的樂器。
他故意戲謔打趣,公儀竹也就回以玩笑。他信手撥弄兩下箜篌絲弦,隨著叮咚之音在屋中響起,洛九江驟然拔地而起,失重感遍襲全身,整個人竟然漂浮在了空中!
若是被平整氣流托舉還好,他已是築基修士,御刀劍飛一飛還不會嗎。只是洛九江這番浮空卻純是被公儀竹指下音節蘊含的力道托舉而起,隨著公儀竹彈奏聲音的大小、音調的高低,洛九江不能自控地於空中上下起躍,偶爾還動作頗大的顛簸兩下,不但令他從視覺上看起來很慘,感覺也絕不舒服。
公儀竹悠悠含笑道:「你若覺得擺放位置上下之別就算分了高下,那先生今日甘心退讓,換你高高在上一回試試。」
洛九江掙扎兩下,身周空氣卻粘稠厚重如膠水一般,把他裹得像個蠶蛹般動彈不得,只能隨著公儀先生指下音樂浮浮沉沉,他不由苦笑連連:「我方才全是說著玩的,實在不該跟先生抬槓,還請先生放我下來吧。」
公儀竹彎起兩隻笑眼,聲音輕快道:「此前抬不抬在你,可現在放不放卻在我了。」
說到這裡,公儀竹頓了一頓,又忍不住笑他:「你這孩子服軟倒快。」
「生存智慧嘛,及時止損,見好就收。」洛九江嘿嘿一笑:「何況先生是我長輩,又一心為我好,與您服軟也不丟人啊——也只有先生親切,才容我與您謔鬧,換了旁人哪有這個餘地!」
公儀竹啞然失笑,心知洛九江看出來了。
他本來是擔心洛九江機靈太過,仗著自己天賦過人,腦子又好,有時會失了輕重,因為言語惹上他不該擔的麻煩,這才借這小小一場打趣風波,給他一個嬉笑中的教訓。
哪知道洛九江這樣警醒,自己剛一指頭把他吊上空中,他已經從頭到尾明了了自己意思,不但立刻撒嬌道歉,還不忘記順便討好賣乖。這反應速度太快,也不知省了公儀竹多少預計中的口沫。
公儀竹當下就想放他下來,思考一下還是繃住了:「本想讓你顛一個時辰,但你這樣機靈也就算了。你聽我彈一首曲子,若能說兩句有用的話,便不必呆上那麼久。」
以洛九江的天賦而言,這番舉動與輕輕放過也幾乎沒什麼兩樣了。
洛九江雙眼一亮,連連點頭。
當那首樂曲自公儀竹指下傾瀉而出之時,窗外的風吹竹林聲、鶯啼鳥鳴聲、草木搖曳聲……所有外界的喧譁仿佛都不存在了。
如果說樂廬初約之時,公儀竹一支迎客調彈盡了四季風光,那眼下這一曲箜篌,就道盡了天地浩大。
洛九江此時簡直要稱讚公儀先生拿音節把他頂到半空上的做法又好又妙,隨著樂曲的跌宕起伏,洛九江整個人也在空中上下擺動,而他的魂靈仿佛早脫出這具軀殼,伴隨著曲中意境直抵一處處險峭高峰,曠然原野,極地冰川……
公儀先生最初的起調極低,低到洛九江雙腳幾乎能夠挨地,琴弦方一沾手,雄渾之勢便節節拔高,如人站在泰山腳下,仰面向上,只覺其如擎天之柱,觸之即能撼天動地矣。
隨著曲調昂揚而起,旋律的激烈之處也漸漸升高,洛九江被那調子托著向上,胸口也如親自攀爬耗力一般,起伏比之最初劇烈許多,巍峨山尖尚離著老遠,卻已恍然在他眼前現了影子,幾乎引他不自禁地伸手虛虛描畫。
音調一折折升高,洛九江身體一段段向上,他在魂靈里也翻過一處處險奇的巨石,隨著亢麗一聲咚然落定,他人至絕頂,自身便成了那孤獨又屹立不倒的山峰頂尖。隨即樂曲神韻引著他向上抬頭,只見雲氣渺緲,無盡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