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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上還沾著一點寒千嶺的血。
卻滄江略垂下頭,在風聲中撥動出笑聲的擬音。百年不見,他好像在交談上也有點生疏,只是既然情意未變,那再多的相處磨合都只有幸福。
「還記得嗎?」卻滄江這回模擬的人聲,是洛九江和他對著連說了十幾天的相聲都沒能有幸得聽的輕柔:「和那時候一樣啊。」
是的,和那時候一樣。
幾百年前,枕霜流還不叫枕霜流,只是老靈蛇主座下的一個普通殺手,排序作為「丙二十三」。他在一次新任務里沾了滿手乾涸的血痂,想到溪邊洗淨,恰好遇到偷偷溜進靈蛇界裡的卻滄江。
「你說的對。和那時候一樣,你竟然還記得。」枕霜流的嗓子像是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住了,聽起來哽塞到有點奇怪,他在淚水之中擠出笑容來,同樣用自己能發出的最柔和的聲音說:「你也和那時候一樣,沒有一點分別。」
百年過去,生死離別之後,卻滄江獨身做鬼,一個人在瘋狂的幽冥之中度過了漫長孤寂的時光。就是本性再豁達瀟灑,他也多多少少地沾上了幽冥的底色。卻滄江剛一現身,甚至讓一直挨打不還手的寒千嶺在他背後霎時拔劍,可落在枕霜流的眼裡,他與幾百年前並無區別。
卻滄江還是那個朗笑著的黑袍少年,唇角微勾,眼底噙著一點好奇和善意的微笑,腰背挺得筆直,和他在咫尺間相望。
枕霜流已經老去,成為現在這個形銷骨立的落魄中年人,他沒有對著鏡子顧影自憐的習慣,不過偶爾面孔映在水面的時候,也會皺眉彈指撥亂平靜的水鏡,不想看自己現在這副模樣。
可在他的心裡,卻滄江永遠是那個涉溪而來的少年,再鮮活不過,再生動不過,再引人傾慕不過。哪怕如今的滄江只是個面目模糊的影子。
如今物是人非,環境也從流過春溪的芳草地變成如今莊嚴廣闊的宮殿,但只消他們兩個彼此對視一眼,時光便依稀還是舊日模樣。
寒千嶺緩緩從卻滄江背後轉出來,他這回終於有空抬手把自己唇邊掛著的血痕拭去。他還劍入鞘,走到枕霜流三步之外的位置,如此大的動作在大乘修士的神識里簡直像是蹦到肺泡上打鼓,但枕霜流都不曾把眼風朝著他稍微偏一偏。
怨恨如同潮水一樣緩緩從枕霜流身上消弭。
此時此刻,世上只有一件事還有意義,那就是他終於鼓起勇氣再抬起手,把自己的指尖搭進那片寒涼的虛影中間。生死天塹下的陰冷溫度,可觸及的那一刻帶來的感受,卻是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能夠讓他答應點頭置換的幸福。
他重新見到滄江,他重新與滄江指尖相貼,他們彼此又一次呼喚過對方的名字。
這就是他想要的所有,這就是他期盼的全部。
最後還是卻滄江想起來:枕霜流替他收的便宜徒弟還有個道侶,身份是獨一無二的神龍之後……而且剛剛還被打得挺慘。
他轉過頭來和寒千嶺說:「此前我在幽冥里遇到過九江。雖然我現在和他又失散了,但我已經親眼看他領悟死道。有陰陽道源傍身,兼生死二道在手,他的日子無論如何也不會很難過。你且寬心吧。」
「……!!!」
寒千嶺的神色先是木然,隨即臉上便驚起巨大波瀾,再然後是遞進至不能遮掩的狂喜。就好像是這消息帶來的驚喜太過巨大,他短時間內都不能反應過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非要花一會兒理解似的。
封雪從看見他那天起,就從沒見過寒千嶺臉上有過這麼人性化的表情,一時不由嘆為觀止。
她趁著白練被連接幾個好消息沖昏了頭腦、不自覺鬆開鉗制她肩膀的手的時機溜開,現在正好走到寒千嶺身邊。
鑑於寒千嶺從前的表現一直太程序化,連顯露的感情乃至行事作風都很像是計算後的結果,總之是不怎麼像人,封雪都有點擔心他會不會聽了消息太高興了,最後會開心出點什麼毛病來。
她嘗試著和寒千嶺說個笑話調劑一下氣氛,便硬著頭皮戳了戳寒千嶺的肩膀,示意他看看卻滄江和枕霜流的方向。
「看看,看看這個。」封雪提示他:「你有沒有想起點什麼?」
寒千嶺終於有心情理會外面的動靜,他聞言就不假思索道:「九江?」
「……不是。」封雪忍了忍,終究還是沒憋住:「你看看他們兩個夕陽紅的相處模式,就沒覺得很眼熟嗎?」
寒千嶺:「……」
「眼睛裡除了對方之外,基本就揉不下別人、外面有多少人都只是我秀恩愛的背景板,你們不走就給我留下來睜大眼睛看著……怎麼著,這相處模式一點都不眼熟嗎?」
寒千嶺:「……」
寒千嶺知道封雪要說什麼了。
但她畢竟是洛九江過命的朋友,身為九族饕餮,從前還給他帶過洛九江的消息,寒千嶺本身甚至不介意透露給她一點自己的秘密……而且不久之前,她也屢屢替洛九江對他表達過一點關懷。
寒千嶺默然道:「眼熟。」
封雪就快樂地笑起來,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覺得這麼久以來堵在胸口的那口鬱氣盡出:「呼——真是欣慰啊。」
寒千嶺:「……」
封雪衝著小刃拼命招手:「小刃過來,過來過來。」
小刃二話不說,眨眼之間就出現在封雪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