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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責任寒千嶺挑不起。
他對這世界沒有一點愛,他只是深愛著這世界裡的某個人。
而且不同於死地里的封雪,由於龍神當初拋寒千嶺下去時,就是為了讓他發瘋滅世,故而截斷了他的全部後路,所以寒千嶺甚至不能自廢修為——要是能夠,他在七島時就會主動把修為廢去一層,何必賭著會讓洛九江受牽連的機率將自己的靈氣凝實?
異種就是坐臥不動,一生也不沾修煉的邊兒,修為依舊會自發上漲。寒千嶺不能勒止自己上升的修為,如同普通的人類不能在春日讓時光重回到大雪紛飛的上一個冬季,也不能令奔涌不息的江河掉頭倒流。
寒千嶺從沒有這樣清晰昭彰地明了過自己的前路,而在看透那一眼可及的死亡之後,多年以來被他盡渾身力氣壓制的惡念,終於迎來了最好的機會,悍然在他腦海里來了一場極地反撲。
——既然我是要死的,那為何不拖這世界一起?
——因為不能仁愛仇敵而死,這天道何其荒謬!他既然要因為這樣荒誕的理由引頸就戮,那為什麼不能令這充滿了血腥和罪孽的世界為他陪葬?
——他寒千嶺從生下來起,難道不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寒千嶺的識海幾乎已經變成一片赤紅的血海,無數零落的醜惡念頭是殘破的肢體碎塊,上上下下挾裹著萬年以來的冤屈在他的意識中沉浮。報仇!那念頭說,想想你曾被肢解吞吃成什麼模樣。陪葬!有聲音在他神識裡面高呼,我要三千世界都成為被血染紅的棺材!
寒千嶺在心裡譏笑,嘲笑,哂笑,他甚至連潭底的最後幾塊道源碎片都不願再管——事已至此,一切都了無意義,一切都將走向終結。他跳出深潭,他走出聖山,他行到那銀白色的雷雲下面,然後抬頭看到了洛九江。
他看到了自己此生唯一的,也是永恆不變的錨點。
神智終於在模糊中隱約回籠,寒千嶺把洛九江籠在自己的懷裡,惡念以外的情感因懷中溫熱的軀體漸漸露出頭來,寒千嶺總算回憶起來,這是洛九江所愛的世界。
……他不能愛這世界,但他的愛人鍾愛它。
我不會毀了這個世界。在那一刻,寒千嶺在心中冷冰冰地對著冥冥中的天道說話,回音在他自己心間一圈圈盪開,無所謂是否被什麼存在聽到。
我要九江陪我走過最後一段路,除此之外,再別無所求。
多年以來被禮儀和克制深深壓制的惡念再次被寒千嶺一力按了回去,而泄露出的部分則釀造出一劑寒千嶺不能更改的偏執。
這想法是一滴就能讓人爛醉的烈酒,再不必去管身後事;這想法也是把感覺剝離的麻沸散,在浮出水面的第一時間就終止了寒千嶺的所有苦痛。
死亡是何等讓人畏懼、憤懣、難以直面的事情,可若是有洛九江陪他,就好像一切怨恨都甘願就此消弭。
由於很快就會到來的問心雷所迫,寒千嶺的話說得很簡略。又因為把洛九江拉進懷中共
赴死亡的念頭太過誘人,寒千嶺大半心神都用在克制自己上,語序甚至都有些顛三倒四。
但洛九江聽得懂。
在這千鈞一髮,迫在眉睫的時候,洛九江腦海中竟然恍惚閃過一個念頭——
難怪千嶺結嬰時,要特意避開聖山的範圍。
他不願讓聖山眼睜睜地看著他是怎樣死,他不願死在他母親的面前。
第191章 偷天換日
……那麼,現在當真就再沒有一點辦法?面對問心雷的裁決, 難道寒千嶺就只有束手待斃?
在意識到兩人面對的是何種僵局之後, 洛九江瞬間連眼睛都變得血紅。時間在此時是這樣的寶貴, 連語言的交流都嫌太慢太奢侈奢侈,眼神來往之間已經足夠說明所有。
是的。寒千嶺用眼神回復洛九江:我必死無疑。
他有多麼了解洛九江, 就同樣地多麼了解他自己。他是如此鮮明地感知著自己此刻內心對世界累積多年的憎惡,即使是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也依舊不因死亡的威脅而減輕半分。
最諷刺的是, 因為那把懸在自己頭頂, 時時可能落下的屠刀的緣故, 寒千嶺想要把整個世界拖下水的瘋狂念頭反而還比之前更鮮明。
洛九江一時竟然無話可說。
他此時能怎樣呢?憎惡天道嗎,可吸取龍神滅世的前車之鑑, 天道想要考核唯一的一條神龍的仁愛之心, 怎樣也不能說錯——因為便是現在, 這條神龍至少也能拖著大半的修真界給他陪葬。
那麼要責怪寒千嶺?可千嶺又何錯之有?他的情緒是被龍神一力灌輸, 他父不以他為子,只把他當成一個用來繼承惡念和遺願的工具;他的母親對他大概也沒有什麼感情, 或許恨不得平生從未見過他
。
他是多麼艱難多麼辛苦地時時刻刻控制住自己的惡念, 不去向他見到的一切存在追責, 不去碾死他每一個「力所能及」的螻蟻, 甚至會對那些與他血債纍纍的人類後代面前露出禮貌的微笑。
他都已經愛上了洛九江。
聖地只有春夏兩季, 這裡沒有嚴寒的冬日,雪花在這片世界之中是如此的稀罕。只要是晴空高照的白日,聖地里就通常溫暖如春, 被寒千嶺選定的這一片渡劫寶地就更是繁花似錦。
然而在燦爛光明的暖陽之下,在如織錦一般華美的花草叢中,於微醺拂面的春風裡,洛九江感覺寒意從骨子一直侵到肺腑之間,堂堂元嬰修士,竟會因為發冷而失態地渾身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