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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瘋子教派里一切從簡,靜慈大師身為得道高僧,又一向視華袍如糞土。這直接導致了陰半死與公儀竹四目相對時,他身上仍然套著那件沾著發黑髮臭血跡,皺成一團又裂了口子的積灰麻袍。
骯髒醜陋又矮小的陰半死,與俊美挺拔且整潔的公儀先生面對面站著,那對比堪稱慘烈,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小的衝擊。在場諸人幾乎有一半都不自覺地閉了閉眼。
這個被稱為公儀先生的男人臉上仿佛天生自帶一層華光,俊美到讓人不能直視。陰半死緩緩地放下自己抄在胸前的胳膊,有些侷促地把手背到身後。他低下頭,發覺自己的草鞋破了一個大洞,左腳的大拇趾從洞裡頂了出來,露出積著灰垢的指甲。
「……」
公儀竹几百年來一直都長得這麼好看,對外界關於他容貌的反應早就不盈於心。他先是和靜慈大師寒暄幾句,確定了陰半死就是那個要他接手的小孩,便彎下腰問了問陰半死的年齡。
陰半死的聲音有點發顫,但還是夠公儀竹聽清。
「這問題不難。」公儀竹輕輕鬆鬆地說:「這孩子正是個念書的好年紀,我可以領他進書院裡當個學生。」
一句話敲定了陰半死的去處,公儀竹復低頭跟陰半死說:「跟我走吧,平時就念念書,考考試,不用管從前這些事,以後也不用再當人形大補藥。天天有肉吃,有果子酒喝,年紀夠了還可以找個漂亮道侶——比做和尚強多了。」
靜慈大師:「……」
陰半死凝視著公儀竹,他看著這個漂亮男人,很快便意識到這是靜慈大師能為他找到的最好去處。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陰半死郎心似鐵,靜慈花了十八天也沒說動他一個點頭,而公儀竹只用十八彈指就做到了。
他隨公儀竹去了書院,很快便憑著藥王鼎里的傳承記憶在藥峰獲得了一席之地。他第一年初至的時候還只是個懸珠弟子,第二年就做了藥峰峰主。
公儀竹沒有騙他,書院是個好地方,寧靜得仿佛一方世外桃源。在這裡的學子除了好好修煉,學習比試以外的事都不必再想。
書院學子也多數清正弘愛,哪怕對著陰半死那張滿是疤痕的醜臉,人前背後都能毫無微詞。他們先是叫陰半死師弟,等了解了他在藥道一脈上的深厚功底後,又尊稱他為學兄。第二年陰半死成了眾望所歸的峰主,從此滿院上下再提及他,不是叫他陰師兄,就是稱他為雲深峰主。
這等日子何其美好,比起他過往曾經經歷的那些,那就豈止不壞,簡直如登仙境。
然而江山信美,終非吾土*1——
麻衣教當然不是陰半死的歸屬,可青龍書院就是嗎?
青龍學子入院以來,都要過品行一關,常年養浩然之氣,心胸博大,行事寬宏,為人仁愛,三千世界內也是清名赫赫,少數的幾個德行不足之輩,顯眼稀少得像是上等白米飯里的石頭子。
而陰半死卻是個少年時期落在正派手裡,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日後可能報復與否,都要先把人臉記個全的傢伙。
成了峰主後他掌一峰事務,幾次命令下去,就發現了自己和滿藥峰弟子思維上的南轅北轍之處。
這差別不是出在對藥道的了解,只出在好心和壞心。
原本做弟子時,陰半死還能自我欺騙幾句,然而等做了峰主之後,雖然還沒有師弟師妹懷疑,可他對著自己已經再遮掩不住。
他就像是一棵空心的參天大樹,別人看他枝繁葉茂,鬱鬱蔥蔥,豈知他不止一張臉比老樹皮還難看些許,就連骨子裡都被蛀空朽爛,心思里只包著一汪泥水一樣的污濁漆黑。每逢陰天下雨,風吹草動,他樹蔭底下的小花小草未必有動靜,他卻總要先提心弔膽自我懷疑一番,警惕得像是害了牙疼。
陰半死平生只呆過三個地方,麻衣教雖然口口聲聲稱他為聖子,但手上操持的全是屠夫的活兒。書院弟子倒是言行如一,敬他如師兄峰主,可是陰半死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配不上。至於人間這地方,他只在沒有記憶時在那兒過了幾年,和他的距離實在太遠了。
不過遠也有遠的好。
至少陰半死還能隔三差五地跳一跳崔嵬峰,假裝自己就是個凡間的散修,不好不壞,灰不溜秋,自作多情地把這片連他姓甚名誰也不知道的土地宣稱成自己的歸宿。
只在心裡悄悄地宣布,也不用跟誰說出來。
就一直這麼將就著,直到修為快要逼近金丹。
他早猜到自己心魔濃重,結金丹時怕是要有此劫,故而拿洛九江做了回筏子。
覃昕控訴洛九江調戲於他,陰半死聽著又何嘗不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他只是藉此順水推舟罷了——洛九江能讓掌中花半開半合,純淨的簡直是個舉世難尋的好人。即使兩人只有幾句話的交情,但對方的可信程度卻是板上釘釘。
陰半死把比斗地點定在了崔嵬峰,想著這一場打過之後可以拉洛九江下去藉機聊聊。他本沒想以此脅迫洛九江,只打算讓比斗結果平局了事,然而從他一套針法下去,逼得洛九江把丹田裡蜃珠吐下崔嵬時,陰半死心裡恍然盪過一句不妙。
此後的事態果然急轉直下,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蜃珠遺失倒不打緊,他雖然自謙蜃珠夠買一千個他,但實際上若真把他割肉熬油剔骨頭,攢個百十來斤總能賠得起。然而那蜃珠竟然落到一個完全無辜的凡人女孩身體裡,有某一刻,陰半死看著那個凡人女孩,就像是看到了幼年時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