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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俊逸清新的遊記可以緩神,一句當頭棒喝的問道之言足能明心, 謝春殘的祖父苦苦鑽研百載, 終於琢磨出了一種將靈氣封在墨中, 再以墨撰文, 憑文養氣的特殊方法,這種方法名為書祈。
一句題在衣衫里的「由來萬夫勇, 挾此生雄風」便能使人氣力大增, 一闕狂草書寫的六州歌頭少年俠氣亦可令人豪勇當先。
這種在衣衫內題詩, 或清心, 或鼓氣, 或鍛出一身鐵骨的方式在短短几年中便名聲大噪,謝家也從原本偏居山水一角的一個小家族在短短十餘年內飛黃騰達,顯耀一時。
然而他們畢竟家族根基不穩, 修為最高的修士也不過是個金丹,若是能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或許百年之後也能躋身一界中不可忽視的位置,然而他們實在崛起得太快了。
快到幾乎得罪了此界中所有的煉器師和煉丹師。
謝春殘記憶里平和安穩,一派富貴的童年之下,實際暗藏了整個謝氏即將行至窮途末路的危險景況。他印象中呼風喚雨,仿若無所不能的家族,實際已經步步行走在刀尖之上。
而幼小的謝春殘對此一無所覺。他是父親刻意隱而不露的天才,是被整個謝氏寵愛珍視的幼子,他只要學文作賦就好,連院子裡的花都終日不謝,別的事更沒有一點不順心。
所以當滅門一夜到來之際,無數腥冷的屠刀當頭劈下,往日裡和藹可親的叔伯都成為一具具僵冷的死屍,謝氏所有的花團錦簇都被烈火燃成斷壁殘垣之時,謝春殘毫無防備地直面了最嚴酷的命運。
那些人以為他年紀幼小,還沒來得及學習謝家的書祈,令他破家亡族之人又一向假仁假義,便在戲弄了謝春殘一番後「饒」了他一命。但看他們把謝春殘送到這個鬼地方來的舉動,便知道他們從沒打算讓謝春殘真的活下去。
不過對方沒能料到,昔日只用來握筆研墨的手拉開弓箭,也是一樣的天賦過人。
當初謝春殘與洛九江初見之時,為他一句「祖代八代大儒,倒出了個我這樣講單口相聲的不肖子孫」笑得幾乎停不下來,並不全因這話又多幽默。
他笑得其實是他自己。
祖上出了八代大儒的是他謝氏,那個滿懷恨意,面目全非,既殘酷狡詐到殺人不眨眼,又怯懦逃避至再不敢提筆作一字書祈的不肖子孫是他謝春殘。
然而如今他不會再逃了。
謝春殘鋪開單衣,目光堅定而冷銳,身旁的洛九江呼吸漸弱,胸口的每次起伏都仿佛催命前兆,他卻不再多看一眼,只將所有的精力都全神貫注到眼前的一幅書祈中來。
謝氏祖父領悟百年才得書祈,其中的每一寸靈氣渡入都極為講究。由於所用靈氣量足且利,所書材料若是薄軟窄短,像是洛九江現在身上掛著的碎布這類,那就連第一筆都承受不住。
這便是謝春殘五歲時能用紙作書祈便被視作天才的緣故,也是他現在非要解下自己沒有破損的衣服來做書祈材料的原因。
但不管謝春殘如何全神貫注,他畢竟也把這項技能曠得太久了。書祈又對書寫者的要求極高,謝春殘一道靈力稍稍走岔,心頭剛剛閃過「糟糕」兩字,他新脫下的單衣就在他眼前化為了片片殘帛。
隨著單衣破裂的,還有謝春殘的希望。
還有一次,最後一次機會……謝春殘默默地想,這種情況在他的預料之內,卻絕不是他所期望的結果。
裡衣是三件衣服里最輕薄的一件,若想用它作成書祈,其難度已經不亞於用紙,然而血墨滯澀,所需的靈氣技巧又繁複眾多,更別提洛九江這樣的傷勢需要做滿一大篇書祈——他當年雖然用紙做成過一回書祈,可那張紙也只承載了一個字而已。
謝春殘的手雖然依然穩定如初,但在上身赤裸的情況下,他額頭已經隱隱見汗。食指的血肉已經有點發乾,他不假思索地又在手上割了一道,這次割得更深更狠。
他不可以失敗,他已經沒有再敗的餘地。
…………
如此孤注一擲的場面,容不得半分錯漏,謝春殘如踩在萬仞山谷中的一線吊橋之上,四周仿佛烈風大作,不允他有片刻錯神。
這一次謝春殘極盡謹慎,每一筆都要先在心中預演一遍,手指落勢甚緩。就在一篇書祈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際,突如其來地,謝春殘額頭滾落了一滴飽蓄的熱汗。
汗水砸在絲料上,暈開一抹未乾的鮮血,薄絹製成的裡衣在無風無力的情況下兀地揚起,當場破做飄揚的兩截。徒留謝春殘一人跪坐在地,指尖還未從來得及從衣衫上抬開。
他唇角還緊緊抿著,仍是個全神貫注的姿態,眉目里卻先一步意識到何事發生,每道額紋里都蓄滿了不可思議。謝春殘舉起頭,眼中儘是呆滯之意。
太巧了,這太巧了。就好像造化中有著冥冥氣運,偏就不想讓洛九江活下來一般。
活生生的天意弄人。
謝春殘凝滯著轉過頭來,臉上猶然帶著遲鈍的怔然,他機械地抬手去探洛九江鼻息。對方的鼻息依舊微弱,卻也仍然溫熱,他胸口的皮肉下隱隱傳來跳動的悶響,仿佛縱使半隻腳踏進鬼門關里,也依然不服氣地要扛上一扛。
這確實是九江的做派,只是已沒有能夠再做書祈的完整衣衫了,命中注定我救他不得。謝春殘漠然地想。
都是命吧,那個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世間眾生在人世中掙扎的冷漠意志,它決定一族一界的興衰,旁觀師徒父子的決裂,裁決親友摯愛的生死,記錄著謝氏一夜間血染長街的覆滅,也泯滅他至交的最後一點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