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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請繼續。」他平靜地說,「飲完這壺茶水以前,我要聽到你們商議得來的結果。」
他說出「商議」兩字時全然不帶煙火氣, 似乎不覺得這詞用在眼下場景中有哪裡諷刺。
後來受赦退下的侍女有心擺弄離開水漏,確認宮主從殿中緩緩踱出的時候,恰好與他往日飲盡一壺茶水的時間相差無幾。
「我確實偏愛藍色。」侍女很快就得到了這句偶然閒話的回答。
總是這樣的,無論身份高低貴賤,和宮主講一句話多半能得到回應。最初時她確實為此沾沾自喜,但很快她就察覺這其實無關宮主自身的喜惡,只是出自於宮主慣有的禮貌。哪怕有人當面挑釁宮主,在將死前一刻問上宮主一句帶髒字的惡毒問題,在砍下他腦袋之後,宮主也會對著血流滿地的屍首給出一句回復,哪怕對方已不再需要。
宮主就是這樣的人。
然而這次似乎格外不同一些,在給出上面那句簡短回復後,深雪宮主又輕聲道:「因為我喜歡的人……」
這次的聲音格外輕而縹緲,仿佛只是無意帶出半句心聲。侍女愕然抬頭看向宮主的眼睛,發覺對方竟會有輕微怔忪。
寒千嶺雙眸中帶著些微蒼藍,於是當他出神時眼睛就顯得格外幽深,此時他眉頭放平,神色舒緩,唇角似乎也沾染些許笑意,輪廓較平時柔和得多。
像是神祗主動走下高台,回到人間。
……
當身邊侍女提起他對藍色的喜好時,寒千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洛九江。
他對藍色的喜愛不是沒有緣由——實際上,所有能讓他感覺到「很好」、「喜歡」的事物,幾乎沒有哪個不能跟洛九江牽扯上關係。
他為深雪花林而駐足,在此建立深雪宮,因為深雪樹種曾由洛九江千辛萬苦為他尋來;他閒時會立在樹梢眺望,盡己所能壓制住滿心沸騰的仇恨惡意,然後便能靜聽風聲,享受片刻寧靜,因為含笑的風聲曾是他們結緣的契機;至於項間那枚被他愛逾珍寶的木質佛珠,就更不必說了。
藍色變得特別,是在「聽風」之後他和洛九江所見的第二面。
依舊是洛九江主動跑過來找他,懷裡捧著只和他個頭差不多大的風箏,興沖沖地邀他一起去放紙鳶。寒千嶺那時正處在惡意襲心的緊要關頭,昨日受贈的佛珠已在手中盤過十餘遍,洛九江正好撞在槍口上。
「不去。」寒千嶺簡潔地說,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不容人情,壓著火補充道,「我不喜歡放風箏。」
「那也不妨。」洛九江一愣就笑了,隨手把懷中神氣有漂亮的紙鳶在寒千嶺窄小寒磣的屋子裡放下,「去掏鳥窩怎樣,我盯好一窩七叉鳥許久了。」
「不喜歡。」
「摸海貝也不要?」
「煩。」
「一起做只哨子也可以啊,我前幾天預備了一塊很好的竹料。」
「不想做。」
「那捉魚烤來吃呢?海邊不遠有個岩穴,是個藏人的好地方,個子再高就鑽不進去。我在那裡備足了鹽糖油料,只要生一堆火串魚上去烤一烤……」
「你別說了。」洶湧而來的惡意反覆沖刷著寒千嶺的神志,他睜開眼,目中所見一切都是扭曲的血紅,隨著洛九江的描述,他難以自抑的想起海來,想起那遮天蔽日的腥氣和血雨,赤紅海水中爭相開口啄食的魚類,一雙雙漠然而無生氣,明里暗處冷眼旁觀的眼睛……
「別說了。」寒千嶺重複道:「很噁心。」
「……」
那被強加於他的憤懣之意直衝天靈,在腦海中煙花般炸開,只留下滿地殘破的餘燼,寒千嶺睜開眼睛,額角遍布冷汗,他神志漸漸回爐,慢慢意識到自己剛說了一句怎樣的話。
洛九江久不做聲,大概是已經氣壞了。
寒千嶺看了看手心裡的那串佛珠,心中失落微起,眨眼間就被扭曲成更多濃厚的負面惡意。
「沒有喜歡的東西嗎?」洛九江突然開口,還學著他的樣子盤膝坐下,寒千嶺一眼望去,只見對方滿臉的認真,「你是又難過了嗎?方才你身邊的風簡直是在哭了。」
看著洛九江坦然澄澈、毫不介懷的眼睛,寒千嶺一時竟然說不出話。
「如果實在沒有東西喜歡,那有沒有什麼是不討厭的?」洛九江伸手過來,拎了拎寒千嶺放在掌心的那串佛珠,「我送你的珠子,你討厭嗎?」
「……」
寒千嶺搖了搖頭。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不討厭?」
寒千嶺低下頭,片刻之後他開了口,聲音發悶,生澀如同第一次學話,還願不抬頭去看洛九江的眼睛:「你。我……我不討厭你。」
洛九江眨了眨眼,很快就為寒千嶺的回答喜笑顏開:「那就好辦了——你等一下!」他調頭跑出寒千嶺的小屋,連地上的紙鳶也忘了拿,寒千嶺看著他飛一樣的背影,突然拿不準他還會不會回來。
洛九江沒有一去不回,他跑著離開,跑著回來,額上汗水粘住了一縷頭髮,眼神卻水洗一樣的明亮,他笑得格外開心,還換了件藍色的新衣服。
「怎麼樣?」他在寒千嶺面前轉了個圈,「現在也不反感吧?我換了娘新給我做的衣服,是不是更好了?」
寒千嶺點頭。
洛九江便湊近了些,扯著自己的袖口給他看:「他們說我穿這件衣服更精神——你看,這件衣服煩不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