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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土壤之下,有某種聲音錯落著高低起伏,仿佛潮水——
那是上萬的種子齊齊在土地深處紮下了根系。
他伸出小手扒開面前的一塊浮土,發現埋在其中的種子已經拱破種皮,露出了白白的一個小尖。他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洛九江,卻發現對方半閉著眼睛,仿佛已經陷入某種玄妙的境界裡。
洛九江不言不語,此時此刻,簫聲就是他的心聲。
在這片混沌壓縮出的小小天地之中,他恍然覺得自己其實有三個丹田。
一個在天上,正明亮地照耀著此方世界,漩渦里流轉的都是光芒和陰陽道源;一個深埋地下,廣博無垠,每一條根須都流淌過靈氣,每一條細弱的根須都是他經脈的延伸,萬千粒種子隨著洛九江的心意起伏,上下丹田彼此映照,由道源撒給重重山巒下被掩埋的種子生的力量。
而第三個丹田,也是在天地之間屹然站立的那一個,仿佛整個世界都牽繫於他一個微小念頭的那一個,雖然不如天之高上,即便不若地之宏博,卻維持著整個小小世界不崩塌開的,是他本身。
簫聲灑灑揚起一個音調,像是洛九江親口道出的一聲喝令。
整齊劃一地,滿山遍嶺之間,綠色的嫩芽同時從土壤中鑽出來,緩緩展開自己蜷縮的葉子。
——驚蟄以後,便是春分。
崇山峻岭之間覆蓋上的淺淺綠意仿佛一個信號,隨著這個信號的發出,洛九江的簫聲逐漸激揚而跌宕起來,偏偏玉簫本身音質圓潤柔和,如此一來,便像天然屏障一般自發地把洛九江的聲音濾過一遍,將那激烈旺盛的生的力量篩得更為熱烈明亮。
洛九江入境般信步閒遊,手指不緊不慢地在氣孔間移動。他一步步踏過那些新生的綠意,被他踩過的嫩芽卻絲毫沒顯出頹態,反而如水洗過般打起了精神。
他和他的簫聲共同越過山川,於是整片山就氣清景明,點點綠意也都抽芽發枝。
昔日有古書云「步步生蓮」,今日洛九江閒庭信步地走過,雖然沒能足下綻開蓮花,卻在每一次腳步落地時,都往四面八方蔓延開一大片肉眼可見的勃勃生機。
按理來說,作為靈氣輸入的源頭,作為千百山峰的供給者,洛九江此時就算沒有力竭,總也該感覺疲憊。
但洛九江絲毫沒有這種感受,他只感覺天上的道源與地下的無數種子在冥冥中連成一片,氣機牽引,而他自己站在天地中央,作為整個世界的核心。
伴隨著無數花種的生氣漸起,一直以來與他爭奪這片土地的混沌控制力也就越弱,而被他捧上天空的道源,則是更為明亮熾熱。
倘使他現在肯把道源收回丹田,那就能敏銳察覺到,自己的道源又強了那麼一絲。
此時此刻,洛九江與混沌漫長拉鋸的鬥爭仍在繼續,然而洛九江簫音篤定,好像已經勝券在握。
在混沌的核心之中,被他生生創造出的這方小世界裡,先是有了太陽,再多了山巒,現在又有了漫山遍野的綠意。這些新芽想要生長,就還需要更多的生機和力量。
靈氣畢竟是「氣」,還是太淡了。
洛九江的簫音一轉,很快就從波瀾起伏過度成悠閒而綿長。
不夠,還是不夠,作為中轉的核心,洛九江一個人的力量還是太過單薄。
在對混沌的蠶食之下,天上的道源愈發強大,而地上的草木卻仍裹足不前,天地之間只有一個洛九江作為調度,難免會有力不從心之處。
那麼,他該用什麼把天地直接相連?
洛九江抬起眼來,直視著道源的光芒。
他想到了。
在七島最初的開端,洛九江不甚甘願地對枕霜流行了個簡陋的拜師禮後,枕霜流曾經指導過他的速度。
那一天,他的師父為了他,在小園中下了一場屬於他的雨。
這靈訣枕霜流後來也教了洛九江,主要便是拿來磨鍊他的控制力。這不是一道攻擊法術,大概也就能造造勢,嚇唬嚇唬凡人,再顯擺一番自己高強的境界,但放在此時此刻,這道造雨訣卻成了天地間絕妙的介質。
洛九江催長草木的簫音不停,一時也空不出手來捏訣做法。當然,他能操縱氣流代替手指堵住氣孔,但此時此刻,洛九江尚且不想那麼干。
或許只是奇思妙想,或許又是天才都有的信心和傲氣,面對這個本該用手捏出來的靈訣,洛九江竟然生生用音符代之。
第一個圓潤如珠的音調被他吹出時,洛九江自己都恍惚了一瞬。音殺這個熟悉的老朋友,從拼殺時的一件奇兵,到向死而生的盎然轉化,直到現在,他甚至想用它代替自己的手,從無形的聲音變成某種實質性的可御使之物。
洛九江的手指在音孔上振顫疊打,第一下,第二下;洛九江的簫隨著他的心意奏起音符,第一聲,第二聲。
恍然之間,洛九江忘我之際,有什麼細微的啪嗒聲沾濕了他的衣襟。
而等他終於抬起眼來時,天空中雖然未曾有雲,卻先已有了雨。
連綿不斷的雨線把天地連接,將生機注入,無數植物在洛九江的身前身後飛快生長,讓一棵棵花樹展開曼麗的姿態,一株株仙葩露出穠艷的色彩。
餘音裊裊,暖玉簫身具六孔;包羅萬象,洛九江心懷七竅。在不絕的清音之中,整個世界都變了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