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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當時只替公儀先生擺正屍身, 對於其他四個被他殺死的人, 他甚至連多一個眼神都沒有施捨。
那一雙結伴巡視的弟子登時心臟狂跳, 心中已經隱生不安之意。然而在親眼見到竹林中央無聲正臥,青衫上已經灑了一捧竹葉覆身的公儀竹時, 他們還是無聲地雙膝一軟跪在原地,悲愴地簡直不能自已。
後來沒人說得出,這兩個弟子究竟是如何互相攙扶著走出那片竹林的。他們只見到其中一個弟子雙目赤紅, 眼底隱隱有血, 臉上流下了兩行粉紅色的淚。
這個消息如同驚雷一般, 長了翅膀似的隨風聲一起傳遞,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里, 除了幾個閉了死關的長老師兄, 全院上下沒一人不知道這個噩耗。
就連書院後廚掌勺捏包子的王大廚都跌了面盆子, 白花花的細面潑灑一地, 而他整個人坐在地上,圓短的雙腿岔開, 拍著自己肥厚的大腿肉嚎啕大哭。
他挺著個圓溜溜的肚子, 人又吃得像個發麵的白皮肉丸子。這一幕本來是相當好笑的場景, 然而後廚像是在這王老闆一聲哭嚎之中被打開了某個開關, 登時哭聲沸天。
公儀竹坐鎮書院足有幾百年, 受他恩惠的豈是只有書院學子?
往近處說,當初靜慈大師寄書給他,要他千里迢迢跨界奔波而來, 帶走一個皺巴巴、陰沉沉、整日喪著個臉的小男孩,公儀竹便不辭辛苦地來了,他帶走了陰半死,書院十餘年的生涯中,甚至沒讓他因為任何理由被摘走一根頭髮絲。
往遠處說,當初修真界爐鼎氣縱橫,時人都已豢養爐鼎為樂為榮的時候,也是公儀竹率先站出來,痛陳怒罵道:「爐鼎是物,那你們是畜生嗎?!」
至今為止,青龍界明面暗處,仍無一處敢做爐鼎買賣。而青龍書院裡就更是只有做學生的美人,而無被當做爐鼎的美人。
沒人想過公儀先生會這樣離開,他就像是青龍書院一個不變的標誌,入學時他抱琴在側,贈給諸學子一曲清音;離開時也有他踏歌相送,橫竹笛於唇邊,悠揚笛聲里寄滿了最善意的祝福。
人生在世何其短也,他這樣光風霽月的人物,竟不能伴月踏波一千年,該讓後人徒留多少遺恨?
這一個晚上,青龍書院見到盛日西沉。
等第二天,破曉的第一縷陽光映入書院最東方的碑林時,青龍書院已經滿院飄揚奠帷,三千學子人人縞素。
沒有經過商量,更沒什麼提前的組織,十二峰弟子傾巢而出,一身素白。他們往竹林的方向一同前進,如江河序然入海,腳步低沉而不急躁,用千人的錯落足音,奏響一曲祭奠的哀鼓。
他們披麻衣,戴雪冠,整個書院靜悄悄的,滿院上下在趕路過程中不曾有一個字的接耳交談。
三千學子微垂著頭,趨步而行,最終分為左右中三列,齊齊排在公儀竹的竹林之前。
像是受這氣氛響應一般,昨日還只有兩三叢竹子開花,今日白花已經爬滿了大半竹林。
有弟子沉聲喝道:「祭——」
滿院學子齊齊跪坐,對著那古樸簡陋的故居,以及廬屋大堂內的棺槨行了第一禮。
那弟子再吟第二聲:「祭」,學子們就同時下拜,深深俯首於地,是心甘情願的第二禮。
如此三拜三起,三祭方止。
眾學子紛紛起身,各自斂容站好。等他們全都歸於靜寂,左側方陣才有人哽聲問道:「竹笛何在?」
近千名學子自袖裡抽出竹笛。
右側方陣呼和般應聲問道:「仁劍何在?」
右側所有學子亦從袖底取出不長不短的竹劍。
最後,是中間有學子悲聲問道:「詩書何在?」
登時位居中央的學子整齊跪坐,各自拿出一卷竹簡在面前鋪開。那幽幽竹笛聲、朔朔舞劍聲,與朗朗讀書聲,就在此時響徹了整片竹林。
公儀竹名中有竹,他也天性愛竹。不知道是不是受他這個愛好的影響,書院中樂峰弟子好竹笛的比好琴者多,武修開蒙用的鈍劍也不是桃木劍,而是竹製的。就連藏書閣里的書卷,用竹簡的數目都遠比別的地方多一些。
而在為他送別的這一日,雅樂、仁劍、清誦齊聚,合著青龍書院立院至今的精神一起,遙遙送了公儀先生一程。
昔年青龍書院裡有個玩笑,不算惡意,但總歸是常被提起,那便是有關公儀先生命硬專克弟子的傳言。
當時甚至有個笑話風靡過一段,那便是「我見師兄才高八斗,樂理精純,是公儀先生都願收做關門弟子的人才。」
那笑話之後,接上的必然是一長串的「去去去」,和一句「難道我活夠了?」的自我調侃。
而今公儀竹唯一的半徒洛九江遠在界外,卻有三千弟子此時此刻,立誓秉起了他的遺志。
從此,青龍書院弟子,都願為公儀門下人。
公儀竹逝世之前最牽掛的幾樁事情中,失去了庇護的青龍書院正是一件。然而青龍學子的精神亦同勁竹一般,不折不蔓,風雨之中,更是昂昂而上。
此時公儀竹若能身居幽冥之中往青龍界裡窺探,想必也能放下幾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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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書院的動靜如此之大,自然瞞不過各種有心人。這消息很快就傳播出去,第一時間就抵達了白虎主的案頭。
當時董雙玉正被白虎主召見,立於一旁給白鶴州侍奉筆墨。在那枚記錄著消息的玉簡被呈送上來時,董雙玉清楚地看清了白虎主唇角一閃而過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