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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串話他簡直脫口而出,恍然間洛九江還以為見著了個幾十年功底在身的老織工。
游蘇並不是個碎嘴的人, 他或許偶爾多說兩句,但那基本都只是為了讓旁人更自在,而並不是出於自身的表達欲。
這長長的一段話被游蘇不假思索,磕絆也沒有一下地敘述出來,簡直像是某個常用流程中固定的步驟。
而在洛九江的印象中,這類事情在過去的幾天裡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
洛九江一語不發,只定定地盯著游蘇看。不比剛剛發現游蘇身上零碎層出不窮時的無奈和哭笑不得,此時此刻,他的神情竟是帶著幾分嚴厲的。
游蘇緩緩收攏了臉上的笑容,神色變得有些不安。
「洛兄?」他小聲道:「我冒犯你了?」
「沒有。」意識到自己把心情表現得太過外露,洛九江展平眉峰,放緩了自己的語氣,「我從不知道你還對布匹材料感興趣,你背得也太熟了。」
游蘇看洛九江表情緩和,還以為剛剛一幕只是插曲,鬆口氣笑道:「洛兄瞧出我是硬背的了?女孩子愛聽這個。她們平日喜歡來和我聊天,我總不好讓氣氛冷場,講講她們擅長的事大家都高興。」
「嗯,你是為了女孩子背的。」洛九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幾日相處間那些曾被他覺得違和的細節一幕幕在眼前浮現,「你還擅插花,懂鑒美,女孩子們最流行的新鮮裙子你也知道,要是傳言沒錯你連調脂粉都會……」
「那脂粉可真不是我調的呀。」游蘇失笑:「我只知道方子,能和別人說上兩句。原本那香粉盒上的『游』字是游家印記,後來她們覺得風雅,便叫那胭脂為『公子紅』,傳著傳著不知怎麼就變成我制的了。」
游蘇說著這事,唇角還微微地翹起來,似乎是覺得這樣亂傳得有點好笑,又因占了那調胭脂人的名聲有些不好意思,那笑容略有點害羞。
洛九江卻一點也笑不出。
「你真喜歡研究布料、插花和胭脂的製法?」
「洛兄?」游蘇意識到氣氛不對,緊張地眨了眨眼。
洛九江深吸口氣,直視游蘇雙眼道:「阿蘇,你若打心眼裡真喜歡折騰布料,別說點評裙裳,哪怕是你愛穿女裝,我做朋友也沒有不陪的道理。我這長相別的不能,扮個抹白鼻子的彩旦還不容易?可是阿蘇,你根本不喜歡這些東西。 」
他往日裡總是溫暖帶笑的兩道目光嚴肅起來,縱然不咄咄逼人,也在反差之下讓人感覺到仿佛凍結般的寒意。
「阿蘇,這些日子咱們在書院裡一塊玩,你也高興,我也歡喜。就是我對一件事總想不太通——接下來我問,你答,你要是不願意說,我就問下一個問題,你看怎樣?」
別說洛九江開口,就是書院裡隨便來個女孩軟語和他懇求,要他回答自己幾個問題,游蘇也絕不會說個不字。他哪能說出拒絕的話?他只會說:「洛兄請問吧……其實我對那些話題雖說不上喜歡,但也不至於討厭,只是書院中師姐妹愛聊我陪著罷了。」
在那一個瞬間,游蘇看到洛九江嘴角微動,那表情閃現得太快,以至於他不能確認這是個未成形的冷笑,還是不屑的一撇。
「劍乃君子之器,書院弟子多好佩劍,懸珠弟子多用天青劍,好配勾雲紋。抱玉弟子喜飾雨歇劍,配湘竹紋。阿蘇,你告訴我這兩種劍的材質是什麼?怎麼打的?能不能說得詳細一點,最好和你跟我講裡衣衣料一樣細緻?」
「……」游蘇茫然地張了張口,慚愧道:「洛兄,你問我的我不知道。」天青劍和雨歇劍的劍紋他雖然知道,可洛九江已經說了。
「師姐師妹愛談衣料首飾,師兄師弟們就不曾聊過武器名騎?」洛九江神色間滿是飽含嘆息的不出意料,口上卻依舊道:「阿蘇,你不是故意厚此薄彼,重女輕男吧?」
這話問得輕巧,對於一直飽受「君子」教育的游蘇來說卻不亞於一記指責。他猝然睜大了眼,卻發現自己竟一時拿不出證據來反駁,幾息之後才弱聲弱氣道:「……我從沒有。」
然而為何這種區別對待表現得這般明顯,他此前還燈下黑地一點沒發現?游蘇呆呆跪坐在小舟上,只覺得腦子裡亂糟糟的,自己什麼也想不明白了。
游蘇被洛九江拿兩個對比鮮明的例子放在眼前,一時被繞得糊塗,洛九江心裡卻是越來越清楚。他用問題繼續牽著游蘇走:「你怎麼會特意去記那些討女孩兒歡喜的東西?」
是啊,他怎麼會只顧著女孩子喜歡,未想過師兄弟也有不願冷場的需要?游蘇低下頭,幾乎完全不符合他一貫禮儀地把臉深埋在手掌里——
似乎也沒有誰把這件事作為一樁課程專門教他,只是身旁的丫鬟們從小陪他長大,換了新衣服新胭脂就都一定要他看看再說上兩句,他若推辭了或說得不對,她們就都難過的要命,他便明白了面對女孩子時要格外溫柔耐心地去對待。
看他總為這些小事苦惱,嬤嬤就在身邊侍女們換了新妝之前先偷偷給他講一遍。後來見游蘇對這個不算反感,她也不知從哪裡弄來關於這些東西的玉簡,讓游蘇沒事就看看。
然後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書院女孩子們中最流行的衣裳面脂等資料,就會定期放在他桌上了。
他最開始也擔心過專門對女孩子這樣殷勤周到會不會反讓姑娘們心中不安,覺得他不懷好意。可那段時期也不知怎麼了,身邊的侍女們動不動就因為這樣的事哭,嬤嬤告訴他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她們最嬌妍的時候就最脆弱,他若能哄好她們,她們便不會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