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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懷疑九族異獸的先祖,最初是被龍神打服的。
他甚至懷疑天地混沌之時世上異種本不止十族,九族之所以傳承至今,是因為當初只有他們沒被龍神打死。
不然還有什麼能夠解釋,只是面對著螻蟻仿著龍形揚起的一道刀意,都能讓他顧忌至此?
花碧流感覺到久違的慌張,他想後退,他想回撤,可在本性的忌憚之外,屬於後天的驕恣和不甘如熱油般沸騰,退卻的想法只在他腦中一閃,便同水入油鍋一樣激起了劇烈的反應。
我竟然會怕一塊活肉。花碧流不可思議地想道:我堂堂異種饕餮,怎麼會怕一個螻蟻?!
心潮滿是被這想法激起的羞惱怒意,花碧流抬起僅剩前蹄在空中悶踏一聲,雙眼之中血色漸濃。仿佛是為了遮掩什麼一般,他張口對準洛九江,不假思索地貫氣鯨吸。
吃了他!咬碎他!喝他的血,嚼他的骨頭!他要證明,自己從沒怕過這螻蟻!
洛九江不管花碧流心中想法幾番變動,他如墨的刀鋒已經凝足力道,只待他手臂一振,那蜿蜒盤旋在長刀之上,形如蛟龍的巨大風刃就發出一聲清越呼嘯。此時洛九江靜立在雪地之上,和天上的花饕餮對比起來簡直像粒芝麻。
大的是花碧流,小的是洛九江;騰在空中高高在上的是花碧流,站在低洼的沒膝雪地里的是洛九江。
然而當那一刀落下時,刀勢竟是居高臨下的。
這一刀,刀意飽含無解之恨。單從負面情緒的角度來說,它所凝結的惡相竟比花碧流如今熱氣騰騰的飢餓、憤怒乃至輕蔑和殺心加在一起還多。
這當然不是洛九江的仇恨,他生性豁達,和花碧流至今為止不過見了兩面,就算知道對方罪大惡極,念頭也不過趨近一刀殺了,連多餘折磨也不想做,哪裡至於滿懷惡意?
這仇恨屬於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的寒千嶺。
以洛九江的天賦,別提學猴習鳥,洛滄扔給他的刀譜看一遍就能粗通,和小刃過招一場,再應付追殺時就能仿出快劍形意。他和寒千嶺形影相隨,親密無間地相伴了將近十年,如今刻意學來,足足和對方相似九分有餘,就連寒千嶺心頭那股被他積年遮掩壓抑的恨意都惟妙惟肖。
只是這憎恨如石入清水,形色無比清楚明白,卻儼然不容,被洛九江毫無留戀地一刀揮出,盡數釋放在刀氣里。
石子打亂湖波,卻不能改其澄澈。撲通一下過後,石還是石,水也仍是水。
它只勾起洛九江的思念。
他想起秘境破碎前一刻自己見到的那條藍色長龍,它每片鱗甲都光滑如水,閃爍著幽藍而神秘的暗光,每一片上也都倒映著洛九江小小的影子。
那一刻寒千嶺的龍威猝然爆發出來,如有旁人得見,神龍的絕對殘酷與強大美麗足以讓人為此目眩神迷,可洛九江心心念念的卻是他鱗片根部由於新發而儘是血污。
就像千嶺本人一樣,常人只見他何等從容淡定、舉重若輕,卻沒多少人知道他時刻身處於怎樣的痛苦之中,又是何等耗盡心血地在克制。
他要連吃七朵深雪花才能感覺到普通人的輕鬆。
寒千嶺的異常,洛九江早有覺察,寒千嶺的痛苦,洛九江也不是全都視而不見。他費盡心思找來深雪花樹就是為了讓始終對此悶不做聲的寒千嶺緩一緩;地宮中的幻境其實描摹出了洛九江心中的渴望,他渴望千嶺負累盡去,不必再困於無數塊壘。
而在落下這一刀的時候,洛九江體會到對方的憎恨,也體會到對方的痛苦,只是短短的一個片刻,他幾乎就是寒千嶺。
旁人恐怕很難想像,在這種關鍵時刻,洛九江揮出刀鋒時竟然滿心深情。
饕餮口中的腥氣已經飄來,而洛九江推出的一刀也儼然落定。甫一交手,高下立判。
花碧流巨大獸頭上刀痕儼然,一張大嘴也被劈成四瓣,雙方都屹然不動,未退半步,只是花碧流在將要觸到洛九江的前一刻被迫吃痛閉嘴,負責那道細密銼刀般的龍形風卷足以當場割下他的舌頭。
異獸人形時皮膚都十分堅韌,就更不要提化獸時近乎金鐵不入。洛九江能正面將花碧流傷到如此程度,一來倚仗刀意得力,二來歸功積蓄厲害。
他這一刻的刀意仿得是化龍的寒千嶺,積蓄的本事卻來自於洛滄教他的那門迴風八卦步。時到如今,他已經揮別七島將近兩月,然而他的師父和千嶺仍以這種方式陪在他的身邊,宛如未曾分離。
在這交戰的短暫空隙里,洛九江抬手輕按住自己心口。
他身前不遠處的雪洞裡是被他守護的朋友,心間半尺滿盛的是家和千嶺。今朝大敵就在眼前,他早身處冰天雪地,可心頭沸騰著何止一腔熱血,還有愛與火焰,洛九江便不必有一刻惶恐孤獨。
他揚起手,第二道刀龍便緩緩凝起。
「花碧流,有件你死都不明白的事,我替雪姊告訴你。」洛九江鄭重地叫對方的名字,「天地之間,除了你異種大妖有血有肉是生靈之外,還有我們。一撇撐天溯道,一捺探地逐根。我們是人,不是活肉,也不是螻蟻,生來更不是為了給你塞牙縫的,我們活著是為愛,為朋友,為道義,也為自己。」
他一番話說下來,刀上蛟龍已經又凝聚成形。或許是因為熟能生巧的原因,這次的速度較上次快了將近兩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