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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條命,他是賠不起了。
是他枉盡心機,是他咎由自取,他本該明白,從他被擄入麻衣教的那一刻起,就昭示著他將永遠最釘在最孤獨的高台之上,腳下鋪滿自己的森白骨骸和鮮紅血肉,心裡亦翻湧著隨時隨刻預備擇人而噬的烏黑和惡臭。
洛九江的怒氣宛如雷霆,熾熱的言語又像火焰。然而他內心早已冰封千里,雷霆劈開了雪殼,火焰又融化了浮冰,只有海面下更為巨大的冰山亘古不化,甚至還隨著這一場自作自受的戲碼變得更為堅實。
當洛九江把那個可以避免他早年厄運的小女孩抱到他面前時,陰半死確實聽到了自己心底傳來的破冰聲音。然而糟糕的是,雖然他心中的某一部分確實如他預料那般緩緩復甦過來,但也好像有另一部分永遠的死去了。
他感到釋然,相信自己如果遇到的人是洛九江,那過往的一切都會改寫;他也同時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枯乾,因為他心知肚明,無論是洛九江誠摯的許諾和友誼,還是這個將被他帶上藥峰的孩子,都將是重新加在他心魔之上的枷鎖,無時無刻不提醒他逞著一己之私意味著什麼。
真正的書院學子是不會像他一樣,意圖破個心魔都難以啟齒,背後弄些算計反倒蠢至作繭自縛的。事情沒有變得最糟糕是因為洛九江,而情況變壞則全是因為他陰半死。
有時陰半死審視自己,真是覺得自己不上不下地尷尬。要他因為內心的冷淡防備和惡意念頭就一頭扎進魔道那邊,他覺得不屑;而若讓他在書院裡做個眾望所歸的藥峰峰主,他又覺得無所適從。每每攬鏡自照,他都得承認一遍自己毫無長處,唯有一點自知之明可以聊以慰藉。
他是一個自慚形穢的四不像。
雷聲隆隆在他周身作響,腳下的教徒們還在虔誠地吞吃他的血肉,陰半死閉上眼睛,沒注意到這些「教徒」膝下也泛起了金雷顏色。他幾乎是完全地沉浸入某種空靈而玄妙的境界之中,仿佛有個陰冷嘶啞的聲音在他耳邊悄悄地問:「共死可乎?」
一起死嗎?陰半死扯了扯唇角,他聽出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也許他早就該下這樣的決心,只是可惜當初麻衣教里沒能給他這樣的條件。縱三千界之大,其實也不過能分成三種地點。魔教讓他一想就感覺作嘔,正道倒不令人噁心,只是讓他時常覺得無地自容;至於人間,只是個他一廂情願的寄託,心裡很清楚再回不去了。
然而死亡卻那樣合適,不會讓他感覺到自己格格不入,也再不用令陰半死不知所措,這是個永久的歸宿,對陰半死來說再適宜不過。
「可。」陰半死在心中想道:一起下地獄吧。
他隱約明白自己眼前所見所感不過是幻覺幻影,但這些醜惡的記憶和滿腔防備又不堪的念頭,也值得拿一個陰半死陪葬。
雷光大作,將陰半死和這龐大的記憶幻象一起淹沒在裡頭。從最純正的金色之中,洛九江竟然能看到氤氳潛伏的灰暗死氣,他有一種敏銳的預感,若是讓陰半死整個人都被那死氣包裹,只怕他就再不會出來了。
此時此地,洛九江距陰半死還有十丈之遙。
然而區區十丈之遙,此刻卻仿佛有天塹之距。
「——陰兄接著!」洛九江突然電閃般甩手出去,沖陰半死拋去了一個什麼東西。
陰半死正處在從未有過的滿足之中,雙眼正待完全閉上,懷裡就先一沉。他把已然半閉的眼睛睜開,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打斷了他從容赴死,一看之下卻是乍驚乍怒,只差沒有一魂出竅二魂升天。
——洛九江扔給他了一個孩子。
——熱乎的,黑瘦巴巴的,一看見他的臉就被嚇哭的,他們一起在人間撿到的那個小女孩。
此刻陰半死身下是雷霆,是烈火,是蒸騰而上的死氣,是十八地獄的前身。記憶幻影中的每個教眾一落進去就被剝離了一身的皮肉,而陰半死的後背也已經碰觸到了那如燒灼一般的冰火交替。
「開什麼玩笑!」陰半死向來啞聲低語,陰氣森森,如今這副近乎破口大罵的模樣幾乎可稱百年難見。他下意識地高舉雙臂把那個凡人女孩高高舉起,試圖把她托出這片充斥著危險和死亡的金色雷霆。
在他掙扎的瞬間,身下侵襲高漲的死氣肉眼可見的變慢了。
陰半死全心抗拒,於是心魔金雷也就步步後退,那雷光終於削弱到一定地步,讓這凡人女孩得以從中分離。然後幾乎是同一時刻,一隻手自上而下出現,穿過雷光,也穿過那女孩,徑直又毫不遲疑地,握住了陰半死尚有一半指節浸沒在金雷里的手。
那隻手在碰到陰半死皮膚開始,就一刻不停地用力,帶著不容掙脫的意味,直到將陰半死從那片死氣中拔離。
陰半死的眼神從純粹擔憂女孩的惶急,到如夢初醒般的訝然,最後居然還帶上了一點命中如此的笑意。握著他的那隻手的主人面容很是熟悉,一張還帶著少年氣的臉,俊朗的面容上倒映著金色的雷光,論起耀眼程度來,竟還勝過他初見公儀先生時。
心魔劫散,天空的雷雲緩緩地消褪了。
洛九江和陰半死從空中跌在地上,洛九江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用一種又無奈又充滿小心的聲音感嘆道:「老陰啊……」
陰半死只是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