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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親身參與了謝氏的滅門者之一,他這些年裡居住在謝氏舊地上,竟然沒有一個夜晚會感到虧心得難以入睡。
不過那都沒有關係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在一輪淒冷寒月的映照之下,那個負著勁弓的箭手高高地站在樹枝梢頭,俯視過因為老家主的死亡,而變得兵荒馬亂的韓家。
此時此刻,在動亂和惶恐中悽惶戰慄的家族,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是多麼相像啊。
謝春殘看著燈火大亮的韓氏,露出一個殘酷冰冷的微笑。
他收了手,轉身離開,沒有讓這片土地第二次被流動的火焰淨化。這不是因為他心生同情和憐憫,只是怕動作太大打草驚蛇。
接下來的幾年裡,謝春殘幾乎一直在外漂泊。他一層層地往上摸索,有時線索斷了就只好重頭再來。他偽裝成劍客、竊賊、賭鬼、被追殺的死士……
他從一個個人嘴裡掏出消息,用醉到兩張臉都涕淚相照時的囈語、用一副自己已是奄奄一息的喪家之犬的掩飾、用威脅、用刀子,也用一個哇哇大哭的、和他當初年紀一樣大小的稚童。
幾年之後,謝春殘自己回頭想想,都覺得那時的自己是瘋了。
但偏執本來就是謝春殘性格中不容忽視的底色。他可以為了報仇成為死地中毫無道德觀的走狗,也可以為了一個道歉放走封雪,足足堅持過整個死地的追殺令半年。他願意在地宮之中三次割開手腕,不惜一切代價去挽救洛九江的生命,也會在離真相只剩咫尺之距時,動用所有的手段。
只要有用,只要他想得到。
當然,他也被追殺、被反制,一次次地落入對舊事有所警覺者的圈套。他中了劇毒,大口大口吐出黑血時被一劍劈裂半面的身體……
最悽慘的一次他虛弱地躺在山洞裡,野獐子舔過他臉上的血,蒼蠅無聲地落進在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處產卵。而他甚至無力出聲驅趕,耳鳴偶爾停止時,他幾乎能聽到自己內臟腐朽的聲音。
可最後他熬過來,從山洞中走出去,重新把性命壓進那個令他險死還生的謎團。然後他成功了。
活下來的人是他,不是那些人。
經過了再三確認後,所有的仇恨對象都指向一個人,那就是白虎主白鶴洲。
但謝春殘並不和洛九江細說這些。他不告訴洛九江他這些年來的經歷,也不跟洛九江說他究竟有多少次險而又險地與死亡擦肩而過。
他只是向下拉下自己的衣領,露出自己咽喉上一道即使如今修為高至元嬰,也依舊深毒到不能抹去的白色傷痕。
「這是我用命換來的消息。」他言簡意賅道「不會有錯。」
洛九江盯著謝春殘頸間那道長長的傷痕,幾乎可以透過它想像到,謝春殘當初是怎麼被人割開了半個脖子。
那泛白的傷痕像是拖長的一道橫,勾住洛九江記憶里的一部分,無端地讓他覺得眼熟。
是像什麼……什麼東西他最近見過,雖然覺得沒什麼重要的,但是總感覺有點不對勁……
洛九江猛地打了一個激靈!
「謝兄,」他喃喃道:「白虎主,白鶴洲,我知道了,是比斗場!」
「什麼?」
謝春殘和寒千嶺同時把目光投向洛九江,而洛九江終於想通了其中關節。
沒有錯,那個潛藏在背後殺機暗露的朋友、那個藏頭露尾,最後還表現出一點點虛偽仁慈的朋友確實就是白鶴洲!
大半個月前曾經在洛九江心頭一閃而過的疑惑,如今成了對謝春殘遭遇的最好印證。洛九江咬著牙說道:「比斗場那三個字,『白虎主親自題上去的墨寶』……怪不得是用旗子,怪不得是掛著一張幡!」
那一眼之下,就讓洛九江覺得斗字斗意呼之欲出的三個字乃是書祈。
只是它在謝春殘手中被用得不但出神入化,而且還能因地制宜。可到了白鶴洲手裡,就只剩一個徒有其表的空殼子。
白鶴洲的書祈和謝春殘的書祈其中的精神骨骼都相差太大,因此洛九江才沒認出來它。
說起來,洛九江早就覺得不對:比斗場那種地方,掛匾立碑都算適宜,可為什麼會用一根長杆高挑起一張紅幡?
--因為白虎主的書祈是偷來的。
謝氏的書祈一貫寫在衣衫里側,要用特殊的布料作為載體。而謝春殘作為謝氏最有天賦的幼子,年方五歲就能在紙上做出書祈。
而白虎主這個厚顏無恥的盜竊者,這個鳩占鵲巢的卑鄙者,即使千方百計地弄到了書祈手段,年紀也比謝春殘虛長百年,可至今都只能照本宣科地用布料來製作書祈。
他奪來了別人的心血之作,強行把這門技法據為己有,然後居然還堂而皇之地把那罪證高懸在宗門之中。
洛九江見過饕餮的高高在上,見過窮奇的自以為是,但還是第一次見識到白虎主這樣的狡詐和虛偽。
洛九江簡直要為他的卑鄙無恥程度感到震驚。
「什麼比斗場?」謝春殘追問道。他緊盯著洛九江,不放過他的任何一個眼神。
他的目光銳利的像鷹,兇殘的像豹,眼神里滿是被這些年來生死一線的生活打磨出的冷酷和堅硬。
洛九江儘量採用了最委婉的說法,然而即使這樣,在聽了他的描述之後,謝春殘仍然要忍不住仰頭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