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在這如龍如蛟的雷雲之下,此時遍觀七島,從頭髮花白的老人,到剛剛滿月的孩童,竟無一人不抖若篩糠!
此時此刻,在這片牽繫了七島眾人心神的雷雲之下,唯有這劫雲所針對的主角還能好端端地靜坐在輪椅之上,連半道眼風也不分給天空,只是微躬著身子,右手緊抓著自己左胸的衣襟。
那九天之上明滅的閃電光芒,雷聲威脅的種種巨響,似乎在此時全然與他無關了。
他想起自己幼年時天煞孤星的判詞,想起那一具具面目都模糊的,在自己掌心下失去最後一點溫度的軀體,追溯到小巧的靈蛇植入身體前老界主詛咒一般的宣言,回憶起那個每每讓他痛徹心扉之人的音容笑貌,還有不久前洛九江堅持「性命無價」四字時的模樣。
「天煞孤星……」這四個字在他舌尖轉了一轉,他便仿佛覺得好笑一般低低笑出聲來,「若真有災禍,也只該向著枕霜流一人,總禍害我身邊所愛,是欺軟怕硬,還是是非不分!」
在這一句喝問脫口之時,第一道足有水桶粗細的驚雷悍然當頭劈落!
雷劫的第一道和最後一道往往最為凌厲,渡劫的修士多死於這兩道雷劫之下。故而修士通常會用陣法靈氣來削弱躲避這兩道雷劫,意圖挨過這來自上天的逼問。
然而輪椅上的男人赤手空拳,連兵刃也不握一把。在面對第一道最狠厲的玄雷之時,他只是揚起了一隻手。
天地之間,便只有這個殘廢單手向天,與上蒼的浩浩威嚴相抗!
玄雷劈下,他的身體也似乎僵硬了一瞬,下一刻,某種畫皮一樣的東西燒焦融化般從他的面容上剝落,那常年帶著倦怠和譏諷的中年人,轉瞬便露出了被重重遮掩的真容。
單從面容上看,這男人已不年輕了,可卻也不顯得蒼老。他山根高聳,鼻樑削尖,一雙泛白的嘴唇更是極薄,雙眼中冰冷的憤怒之意宛如兩團陰森的鬼火,在這一刻仿佛要直燒到九霄中去。
他不是洛滄,他是枕霜流。
褪去了那層由他親手勾勒出的「洛滄」畫皮,他便展現出了更多本屬於靈蛇之主枕霜流的東西。
方才來自天空中的雷霆沒能耐他如何,他身下的普通木製輪椅卻承受不住如此霸道的力量,早已碎成無數鋸末般的粉塵。
然而枕霜流卻沒有跌坐在地。
早在輪椅出現第一道裂紋的時候,七島便地震般撼動起來。九條氣勢猶如要吞天掩日般的巨蛇破土而出,蛇信吞吐,如擎天巨木。而下一刻,九蛇俯首,拱衛般以守護的姿態盤踞纏繞在枕霜流身邊,共同組成了他新的輪椅。
而在悲雪園之中,無數大大小小的群蛇紛紛現出身來,從黑土中、池塘里、花木間……千萬種顏色,千萬種斑紋,千萬種劇毒之物,如今無一不齊聚於枕霜流腳下,它們危險如狂犬,卻又溫順如羔羊。
若是洛九江在此便會發現,他舊日看做是避於俗世之外的桃源,已成了一處讓人心驚膽戰的蛇園。
就像他曾經以為的,那個孤寂偏激卻又如父兄般包容的師父,在此刻儼然露出了為他所不知的劇毒獠牙。這獠牙和他師父筆直的食指一齊直指蒼天,宛如一句怒極無聲的喝問。
不知是否被這質問的態度激怒,第二道雷劫的暴烈比起第一道來,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枕霜流冷冷一笑。
他眉心的皮膚裂開一些,赤紅的血珠和一條斑斕的小蛇一同自他皮膚下鑽出。那小蛇身上的顏色竟是不斷變幻的,像是一條流動的彩虹。
唯有蛇頭上一個漆黑的印記巋然不動,若一頂冠冕。
雷聲接二連三的響起,一記一記水桶粗細的驚雷劈下,似乎是一場由上天詰問而下的暴怒。
而在這密集的不容人喘息片刻的雷陣之中,枕霜流的臉色漸漸蒼白下來,淡紅的血絲自他唇角溢出,身上也漸見狼狽之相。但即便如此,每當雷劈下一道,他身下組成座椅的九條巨蛇仍會拱起一點,似乎宣告著他與蒼天沉默的對峙猶在繼續。
整整八十道雷劫過後,由這九條巨蛇編織的座椅已如山峰般高高隆起,仿佛一尊無上的寶座。
第八十一道天雷通體淡金,和之前的諸多玄雷截然不同,卻是所有雷劫中最為棘手的心魔劫。
在看到雲層中逐漸繼續成型的金色後,枕霜流嘲弄般仰頭大笑!
純金色的天雷當頭而落,心魔之劫若難纏起來,不乏有修士與之相鬥數十載,最終心血耗盡,橫死當場。
然而這道天雷似乎只是給怒目向天的枕霜流鍍上了一層金光。
沐浴在這足以讓全修真界的修士都心驚膽戰的雷光之中,枕霜流厲聲詰責道:「怎麼,你奈何不得我?那我倒有一言欲質天命!」
「滄江、九江何辜——」
「達者何罪,以致枉死!」
在碧海之上,回音悠悠蕩開,卻只有質問,沒有回答。
第八十一道雷劫大圓滿,天空廣積的烏雲緩緩散去。
然而那由九蛇組成的王座,由萬蛇織就的階梯仍然聳立於天地之間。
而那聲喝問的最後一點餘音,也依然未散。
——達者何罪,以致枉死!達者何罪,以致枉死!
枕霜流指著長天的手臂終於力氣不支般跌落下來。他眉心處的靈蛇不知何時縮回了他的皮肉間,而那一口逆流而上鮮血終於不必再苦苦壓制,被他一口噴出,星星點點,濺滿了雪白的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