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頁
他有刀鋒一尺,卻不能往上逼問天道;他有三寸巧舌,可這甚至不能勸得世界的意志換一個主意。
生於此世,甚至不能保全摯愛的性命,那洛九江何用之有!
他的千嶺就在他的面前,他的千嶺馬上就要死了!
然而,就像是生怕對洛九江的刺激還不夠似地,寒千嶺微微轉開了眼睛。他像是已經下定了什麼決心,聲音里的哽咽腔調已經被完全撫平抹淨,遺留下來的只有一派的強硬。
他冷酷而果斷地說:「是我欺瞞在先,隨你任殺任剮,別無怨言——可你要是不想動手,那就快走開。」
此時,天劫的雷雲已經散開得無蹤無際,卻有第二層陰雲在兩人頭上緩緩堆積。
寒千嶺那好不容易裝出來的冷靜終於再維持不住,他猛地抬手將洛九江向後面一推,每個字里都是從牙縫中強擠出來,透著一股新鮮的血腥氣:「我讓你滾——」
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非要我到了最後關頭,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那些瘋狂而殘忍的欲望,生生拖你去死嗎?!
你愛這世界,我便不動三千世界分毫;我深愛你,故而死到臨頭也捨不得你流一滴血。
洛九江一世都該活在天光之下,做他磊落瀟灑的風流少年。他要足足看夠一千年太陽的東升日落,走過一萬次繁花如錦的春色滿園,天下之間有人煙的地方,就有他的朋友,也藏著他親手埋下的酒。
等到幾千幾萬年以後,洛九江畢生的傳奇終於走到盡頭,他或許就會和孩子們在樹蔭下敘過往的舊故事:我少年時曾愛過一個人,他叫寒千嶺。我平生里愛過許多的人,可像那時候最激烈最熾熱的動心,卻是再沒有過了……
深深抽了一口氣,寒千嶺仍有一半思緒沉浸在他替洛九江描畫出的未來之中,他緊咬著牙根想道:若真能如此,自己縱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含笑的了。
——可寒千嶺要真是接納所有的一切,心裡壓下了全部的怨尤,緊攥的拳頭裡,又怎麼會從指縫間滲出血來?
他不甘心,可不甘心沒有用;他不服氣,但不服氣也了無益處,縱是滿腔的意難平,最終也都一口和血吞下,化作一句強撐的「我騙了你,任殺任剮」。
從來不是洛九江虧欠寒千嶺,一直只有寒千嶺有愧洛九江。
哪怕是洛九江現在就拔出刀來把他殺了,那也只因為寒千嶺對不起他。
寒千嶺平素清冷聲線如今已全然破音嘶啞,他聲帶崩裂,字字啼血:「洛九江,我叫你滾開——」
洛九江眼底有悲,那悲意染紅了每一寸眼眶;洛九江眼底有怒,那怒火熊熊直燒天靈,他驟然抽出腰間澄雪,怒喝道:「寒千嶺!」
往前數十八年,洛九江從沒這樣怫然地叫過寒千嶺的名字,再往後數幾千載,他仍未有過如此不客氣地道出寒千嶺的全名。
一生一世,洛九江只這麼叫過寒千嶺一次。
那一刻寒千嶺整顆心臟都像是被浸入燒的滾沸的熱水中燙過一次,先是劇烈地疼,隨即就疼到麻木,不再有一點感覺。他苦澀而僵硬地輕聲道:「收刀吧,問心雷不是能拿來劈……」
他這句話只說了一半,後一半全被洛九江直插過來的一刀生生捅回了嗓子裡。
洛九江舉止何其迅捷,拔刀揮出的動作一氣呵成,眨眼之間已經一刀斜下釘進寒千嶺左肋。他手腳實在太快,甚至不曾讓寒千嶺反應過來疼,第一時間只感覺不可置信和血肉間發寒的冷。
寒千嶺下意識地朝洛九江的方向走過來一步,低聲說話的嘴唇尚且沒有合上。他就像是要配合洛九江的舉止似的,生生幫著洛九江,把自己刺了個貫穿通透。
洛九江嘴唇微顫了一下,抽刀的動作卻依舊利落。澄雪刀鋒上滿沾著寒千嶺的血,甚至還掛著一點內臟的殘屑,洛九江正反兩下把血跡和碎肉盡數抹在自己衣服前襟,然後猛地一腳踹向寒千嶺傷口。
他這一腳實在提不起力道,可就是不動靈氣,寒千嶺依舊茫然脆弱若凡人一般,晃一晃便跌坐在了地上。
他仍不能相信洛九江對他拔刀。
洛九江手指一動,五行之精那團銀白色的本體就被他托在掌心,此刻,他連眼神都在發抖,手指已經冰涼如死,動作卻依舊準確而迅疾。
能隨意變換形態的五行之精被他化作一張大網,牢牢地把寒千嶺從頭到腳裹進了裡面。洞穿了寒千嶺左肋的傷口更是他重點照顧的對象,這金屬緊貼著寒千嶺的身體把他傷口封上,連半滴血都不使流落出來。
寒千嶺恍然驚醒,他突然明白過來洛九江要做什麼,然而不等他掙開五行之精織成的天網,洛九江第二腳已經跺上他的傷口。
他還刀入鞘,把澄雪刀連著刀鞘一起,透過一處特意留下的、大小適宜的網眼,狠狠連網帶刀一起釘進青岩之中,直至沒柄。
洛九江極盡留戀極盡不舍地看了寒千嶺最後一眼,轉頭義無反顧地當面迎向那道正要落下的問心雷。
五行之精能掩蓋氣息,洛九江這些日子又從上到下沾了滿身的龍氣,連呼吸之間,肺腑中都被灌滿。
他衣襟上還掛著新鮮的龍血和內臟殘片。
「神龍之子寒千嶺在此!」洛九江長嘯道:「問心雷何在?來,且試我心!」
寒千嶺被洛九江那一網死死捆住,連嘴都堵了個嚴實。但此時此刻,看著洛九江毅然而去的背影,他仍赤著眼珠從喉嚨里擠出一聲悲戚至極的哀鳴,那聲音已經完全脫離了人類應有的腔調,純然只是一聲傷獸的悲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