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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眼見到玄武的時候起, 枕霜流就知道,在玄武眼裡,人類是不怎麼算人的。
就像是他這一次驟然暴起, 血洗十三個世界作為翻盤, 打算把三千世界規整一遍, 重新建立他心目中的秩序。
在這個新世界裡,他沒給人類這種卑微的存在留下太多的位置。
他也沒打算讓太多人類活著。
從始至終, 被玄武看進眼裡的唯一一個人類是自己領悟了道源的洛九江。
剩餘的人嘛……連身為靈蛇寄主的枕霜流都可能在他心裡排不上號——反正靈蛇寄主這個位置是個消耗品, 死了一個枕霜流, 還可以有源源不斷的別人接任。
過去的幾百年裡, 枕霜流藏身之處不算隱秘。如果不是打心眼裡沒把枕霜流當一回事,玄武全力追查起來, 足夠殺他一百回。
另外, 除了枕霜流這個不被他放在心上的人類, 玄武留下靈蛇, 也只是一時起意。他看待靈蛇如一把用著順手的刀, 對於靈蛇本身,他沒覺得有多順眼。
在玄武的印象里,如果刀鋒學會向內拿刃指著主人, 那也就該是這把刀折斷的時候了。
對著枕霜流和靈蛇,他並沒有半點容情。
只有微弱的若有所思之意,從他面上一閃而過。仿佛回憶舊時光一般,玄武稍稍拖長了音調。
在那柄閃著墨光的劇毒短匕落在自己身上以前,玄武輕輕地跟枕霜流打了個招呼。
他平淡道:「嘲風甘願拿命換你,真是可惜——我原意本不是要殺他的。」
他好像只拿這句話當成一句平凡無奇的開場白,然而落在枕霜流耳朵里,卻無異於把他的心肝脾肺掏出來碾過一遍。
他竟還敢這樣輕描淡寫地提到滄江的死!
即使滄江如今已經復生,然而想起那行山洞中未盡的留言,那一把盡數從他指縫中穿過的飛灰,枕霜流依舊悲怒得不可自抑。
枕霜流雙目原本已經鍍上一層蛇瞳般的淡淡碧色,如今卻是生生被玄武的這句話烤到發紅。
於是只在轉瞬之間,玄武就發覺,靈蛇就這麼立竿見影地瘋了。
無論是瞬間飛濺而出的茫茫毒霧,還是那一柄近身時幾乎帶起狂風影的漆黑短匕,或是枕霜流一雙流淌著毒和恨的眼睛,無不表明了對方想把自己立斃當下的決心。
玄武笑道:「百年不見,一句話就至於如此?我才和你打了個招呼而已。」
他一瞬間聯想到在竹林里咽氣的囚牛。公儀竹在將死之際,心心念念的好像也是那個少年嘲風。
早知今日會對那個死透的異種這麼感興趣,他當初就該多看那個少年刀客兩眼。
玄武兩側海潮如怒,泡沫翻卷著髒污邪異的暗粉色,仿佛想要將他絞殺在無邊無際的海面之下。
然而玄武只是漫不經心地揚起了一隻手。
原本無味的劇毒,在高濃度的集中之下,都逼出一股森然的腥氣。而玄武身為水繭包裹的最中心人物,竟然還有一半的心神在思考一個不甚重要的問題。
玄武頗為好奇地想道:是不是痴情的異種都比較容易瘋啊?
因為他從來不曾動過心,所以見到這種現象便覺得有趣。忍不住在心裡挨個陳列出來研究研究。
嘲風甘願替代靈蛇死了,囚牛將斃前也還牽掛著一個毫無用處的小小木雕。在他的傳承記憶里,痴戀神龍的朱雀好像也始終腦子有病……
便是在這個與枕霜流當面交戰的時刻,玄武研究問題時,腦海中也不曾有一刻划過枕霜流的模樣。
從始到終,他不曾有一瞬間面對枕霜流時,意識到自己正對著一個有感情的活物。
他甚至沒叫過一聲枕霜流的名字,從來以「靈蛇」二字代之。
就像是現在。
在漆黑如墨,仿佛將整塊墜落的陰雲之下,站在椒圖海面上掀起的狂嘯聲里,玄武氣定神閒,唇角還微微地含著笑。
「靈蛇,」他臉上帶著一種情況全在他把握之下的神氣,斬釘截鐵地斷言道,「你還是一身為人刀兵的印記。」
即使如今能夠引得天時變化,讓整個海域隨他的心情翻騰;即使能挪移山河,強行將三個世界的界膜貫穿一處,枕霜流的底子裡依舊透著刺客的顏色。
這是當年玄武界強加給他的命運,如今六百年彈指而過,枕霜流竟然還未能擺脫。
倘若那些年卻滄江還活著,也許還有餘力,能一寸寸抹平自幼就貫穿在枕霜流生命里的烙印,可他偏偏死了。
於是在饕餮、窮奇和玄武這個層次的異種眼中,無論枕霜流已經獲得了怎樣的身份,擁有著何等的實力,在他起招應對之間,他那看門護院的出身依舊在一舉一動之中被鮮明地昭彰。
「看起來,你的痴情,並沒能創造出來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玄武的語氣里透出幾分興味索然來,「我有點失望,那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被毒霧、陰雲和海浪團團圍繞的玄武向前一步,海上便大風忽起,驟然驅散了枕霜流能凝百日的毒煙,按下了足有七八人高的巨浪,又生生辟開了頭頂的萬里晴天。
自在道之下,不論天時地利,一切盡隨玄武心意。
枕霜流雖然仍在竭力相抗來自玄武的力量,但也只是在玄武身旁壓出一道半人高的水花罷了。
那道水花仍泛著看了就讓人背後發毛的暗紫,玄武偏過頭去瞄了一眼,不知想到什麼有趣的事,緩緩露出了一個不加壓抑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