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頁
封雪如被火炭燙過一般,哆嗦著把手臂扔了出去。
「姐姐?」
封雪恍惚地轉過頭去,在自己的身邊看到了小刃。
如過去的很多年一樣,如過去的無數次一樣,小刃離她不足一尺遠,她的面孔和細劍都都冰冷,可身體卻像火籠一樣溫暖。
封雪如找到主心骨一樣,她撲到小刃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起來。
小刃回抱住封雪,她動作熟練,可神色還如第一次一樣生澀。往日只有她們兩人時,封雪當著她的面流過很多次淚,可沒有一次像是現在這般,仿佛從靈魂里崩潰碎裂了。
「小刃,小刃……」封雪不斷哆嗦著,從肺腑里翻出一聲聲乾嘔,聲音嘶啞破碎,宛如求救,「我吐不出!我吐不出!」
過往如附骨之疽,將她緊緊纏繞。她眼前就擺著一條血肉模糊的手臂,那猩紅的絕望顏色,比起記憶里半點不差。
……她鬆開口,那半截手臂就吧嗒掉在地上,落在血泊里,濺起的血花打濕了自己不知何時獸化的爪子。然而腥滑粘膩的感覺仍然留在她的舌頭上,留在她的食道里。
她絕望地悲鳴,發出的聲音是野獸的嘶嗥,她無助地哭叫,拖長的腔調聽不出一點人類的影子。她不管不顧地用笨重尖銳的爪子往嘴裡塞,朝喉嚨上摳,前腿上被自己之前撕扯吞咽出的傷口就潺潺地流出鮮血。她滿口都是鐵鏽味的腥甜,卻分辨不出哪些來自已然冰冷死去的無辜者,哪些來源於自己。
意志已經在角落中縮成一團,理智早就吐個昏天黑地,然而這具陌生身體的本能仍在貪婪地吞咽,流到它喉嚨里的,它就都咽下去,就算把自己吃到只剩骨架,血肉也要鎖死腐爛在胃袋裡。
快吐出來,快吐出來!
可她吐不出!
封雪掙扎,打滾,上躥下跳,掐著嗓子作嘔,鋒利的爪子幾乎剖出半個聲帶……最後她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心中冰冷一片,甚至沒有力氣睜開眼睛。
「好了,我新來的乖女兒。」那道冰冷而全無感情的聲音重新在她頭頂響起,「你現在還想做人嗎?」
封雪呆滯地僵在那裡,虛弱地像片能被一口氣吹走的竹紙,像已被人槌落魂靈。
「不說話?還是想?」有巨力加注在她頭上,強硬地按著她頭顱向下,死寂的雙眼對上一汪血泊,其中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那聲音不耐煩道,「你來瞧瞧,你現在可是人嗎?」
血泊仍在擴大,其中混著別人的血和她的,就像是她胃裡那堆攪成一團的東西,粘膩一片,分辨不清來源。
封雪渙散的瞳孔緩緩回焦,落在眼底的顫動身影龐大,鮮紅,猙獰可怖,又全無人形。
那是頭怪獸,那是個妖魔。它是饕餮,它是異種,它獨獨不能稱之為人。
它……不,這是我,我……
「停下!姐姐停下!」
小刃近乎悽厲的聲音喚回了封雪的神智,她怔然回神,口中已經腥甜一片,她白著臉抬起頭來,幸而小刃還完好無損。
流著血的是她自己的胳膊。上面牙印儼然,鮮血一股一股地湧出來,封雪舔了舔自己的唇角,一片乾涸的血跡就在舌尖上化開了。
小刃不管不顧地箍住封雪的胳膊,她抬起眼來直視著封雪,眼中還是一如既往的認真,認真得像個傻孩子:「別咬自己。姐姐,你餓了可以吃我。」
——不是像,或許她本來就是。
她是把新開刃的利劍,是塊被粗糙鑿磨出雛形的石胎,遇到封雪之前大家管她叫快劍女,遇到封雪之後,別人都稱她為「大小姐身邊那位」。封雪給她起了名字,可除了她自己之外,整片死地里這麼叫小刃的好像也不超過五個人。
小刃只是一把鋒利的劍,一柄輕捷的武器,一個衡量戰力的符號。她本來就只是被人為打造出的凶兵,一招一式無不滿注著同歸於盡的決然。她無心無情,甚至沒有腦子能把自己的小命謹慎看待,於是對手忌憚她如忌憚一柄劍,防備一把刀,警戒一桿武器,卻從來不曾正正經經地把她當做個人。
可封雪還記得她們第一次見面,她想這姑娘傷得真重,背後一刀已經能見到森森白骨;她想這個女孩真是硬氣,傷口被她處理也不叫一句疼,不知在這地方吃過多少苦。
封雪為小刃腳腕上的傷口打好最後一個結後揭開她臉上的衣服,試圖弄清對方是疼得昏過去了還是在偷偷地哭。誰知這個姑娘只是睜著一雙足夠冷冽也足夠單純的眼睛盯著她,抬手取下了封雪髻上的一柄珠花。
「好看。」她簡短地說。
她指間分明捻著那根髮釵,目光卻直直迎向封雪的臉。
直到很後來封雪才明白,那是當時的小刃所能做到的最精準的表達。
小刃當時除了自己手中的劍之外再不認得別的,除了以傷換傷的劈砍挑刺之外,連看到潰爛發炎的傷口也只知道撒點藥粉,舔一舔,可即使如此,她也知道那根斜插在烏髮之間的淡金釵子、那道柔軟而安撫的聲音、那張白淨又與此地格格不入的面孔是美的,好看到足以讓她喜歡。
她出去,回來,拖著獵物塞給封雪吃。她懵懂如幼獸,鋒利似金石,而封雪則是她認準的巢穴,她跟在封雪身邊,如同一隻豹子團進自己新刨好的溫暖小窩。
這讓她感到舒適,這讓她覺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