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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今的謝春殘, 說清瘦都是好聽的……他骨架上掛著松垮的一襲灰袍, 這模樣根本就是形銷骨立。
他瘦了許多, 憔悴了許多, 下巴上密密地頂起來許多暗色的胡茬還沒有剃。原本豐潤的臉龐凹進去,皮膚全靠著兩頰顴骨撐起個模樣。
而最讓洛九江震驚和心痛的, 是謝春殘空蕩蕩的左手袖管。
他左臂似乎齊肘而斷, 又和每個人間愛惜衣服, 怕拖髒了袖口普通人一樣, 把空曠的下半截衣袖打了個結, 讓他的殘廢之處一眼可見。
洛九江顫慄道:「謝兄,你、你的手……是何人傷你?!」
就是洛九江自己斷了一條左臂,哪怕那手臂是從肩頭齊根斷的, 他都未必有現在這般心痛。
——作為刀客,沒有左手雖然平衡變了,可也不妨礙舞刀弄槍,然而謝春殘他,他可是一個箭手!
對於謝春殘這種神箭手來說,弓之一道是何等細微精妙,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哪怕只是斷去一截尾指,都極有可能影響到手上箭矢的威力,更何況他如今失去了半條手臂!
或許運滿靈氣以後,他還能將袖子纏上弓弦張開勁弓。只要修為足夠,他能一箭穿山、一箭定海……然而在細膩之處,終究是難以補足了。
謝春殘似乎早料到了洛九江的這個反應,眉目稍稍地展開,露出一個短促的微笑:「我自己砍斷了。」
一瞬間洛九江連瞳孔都在顫抖,謝春殘卻只是不以為意。他踏在院門口的門檻上,瘦得輕飄飄的身子站得穩穩的,簡直同他那次和封雪告別時一樣。
洛九江伸左手去拉他右袖,想把他引進院裡來,一時竟然沒能拽動。
「……謝兄?」
謝春殘站得筆直,唇角微勾,看起來總算有了舊日死地雪原里,那個一箭釘透別人腦袋的青年的神氣。
「靈蛇少主,」沉吟片刻,謝春殘促狹笑道,「好大的名頭,知道時簡直嚇我一跳,老朋友混得不錯啊。」
洛九江無奈道:「別人也就算了,謝兄這麼叫我,要讓我無地自容了。」
「哪裡。」謝春殘搖頭道,「求人就是要有求人的規矩。」
洛九江突然覺得不對,心臟猛地狂跳一拍。也是他反應快,手腕瞬間就已改扯為扶,右手也飛快彈出,死死抓住謝春殘的肩頭,到底是沒讓謝春殘跪在自己面前。
「謝兄!」洛九江加重了聲音,「你這樣子,我要生氣了!」
謝春殘閉著眼睛,幽幽地吐出一口長氣:「我有事情,非要相求靈蛇少主……你先別惱,你是靈蛇界的人,我求的這件事關係甚大,你這個身份難道脫得開?」
洛九江咬牙道:「只要不違正道,謝兄要我辦什麼不行,何必用求的?」還要行此大禮?
何況謝春殘如果有什麼事情相求,多半就是與他的滅族仇人有關。如此破家血仇,洛九江豈能不替他報?
「不違正道。」謝春殘說。在洛九江表情剛放鬆些的時候,他又緊跟一句道:「但是讓人為難啊。」
謝春殘幽幽道:「我不想為難你,九江。此事你只要說不……」
洛九江打斷他:「說不怎樣?」
「你對我說一個『不』字,謝春殘轉身就走,權當從不曾請託過靈蛇少主這一件大事。我此次上門的目的,就只是探望一回舊友九江。」
洛九江冷笑道:「那我若說好呢?」
「借爪子錢,放大小局,十里賠九末梢三。」謝春殘突然張嘴說了一句黑話。
「……啊?」洛九江沒聽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由抬眼去看他。
「意思是說,你借了賭場的高利貸,壓上了自己老婆和老娘給櫃頭抵帳,賭的是最簡單的骰子比大,結果連輸九次不說,最後那一把居然搖出來三個一。」
謝春殘嘆息道:「你說這種情況你要都答應,那豈不是虧大發了。」
他這些年在外面流離奔波,隱姓埋名,為了報自己的家仇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洛九江甚至一齊動用過師父和千嶺兩邊的力量,卻依舊沒抓著過他的尾巴。
直到今天,像夢一般,謝春殘挾裹著一身的傷痕和風塵,踏上洛九江的門檻,如同唐傳奇中俠客一樣,摘下斗篷,對他微微一笑。
卻是來做最後的性命之託。
洛九江心裡一半有氣,一半擔心,壓低了聲音發狠似地說:「我連玄武都立誓要親手殺了,謝兄還怕我惹什麼禍?」
「……」見面之後,謝春殘的雙目第一次睜大,看起來在驚嚇之外,居然很有幾分啞口無言之意。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九江,你我分別四五年了,你這是非要我把眼睛剜出來,貼你臉上看不可?」
謝春殘驚嘆道:「我先前說錯話了,你哪是混得不錯……我看你是枝站低了,廟修小了,三千世界哪片都不夠大,實在容不下你了。」
他這番連逗帶捧還不忘押個韻腳的氣勢,終於很像是當年和洛九江一起開宗立派的相聲搭子了。
洛九江又好氣又好笑,一息之後終於板不住臉,加力扯著謝春殘衣袖一拽:「進來吧你!」
這回謝春殘沒堅持站在他那三寸高的門檻上。
他沒有刻意掙開洛九江的力道,因此一拉就下了門框。洛九江再次印證了自己雙目所見的:謝春殘確實輕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