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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史也覺難過,不願多加解釋,直接反問:“你懷疑我?”
司馬鄴雖恨母親沒有從一而終,改嫁他人,但心中卻仍深深掛念。見小史一副冰冷的眼神,渾身顫抖道:“我自問對你呵護備至。我知道你恨我入骨,卻沒想到你連我身邊的人也不放過!”
小史一震,問道:“皇上何出此言?”
司馬鄴輕蔑一笑,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摺,扔在桌上:“你費盡心機無非是想要借劉曜之手將我剷除。”
一看這奏摺上的時間竟是四年前,儘管嚴密封鎖,卻仍逃不過司馬鄴的耳目。小史不解,既然他早已知曉,為何不曾阻止,繼續將貢物向外押運,也不揭穿自己在太原駐兵?
“我始終在賭,盼你有一天可回心轉意。周小史,人心皆是肉做的。我是真心喜歡你,你可知道我心中之苦?”
似乎頭一次聽到司馬鄴說出這等話來,小史淡笑:“可惜天下並非所有的事皆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周小史福淺,心再寬也容不下二人!”
事到如今,不用再有所隱瞞,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除了若林,此生不會再有他人。”
司馬鄴驀然一震,隨即穩住身子。半晌,他蒼白著臉道:“他已是廢人一個,何處招你喜歡?我為你改變這麼多,你卻視而不見!”
他大吼著怒問,嚇得屋外侍候的宮女也跪了下來。
小史眼中閃現怒火,猛然推開他:“司馬鄴,你毀我全家,害我與相愛之人長久不能相見。我本不識一字,是你讓我明理從政,今日站於你司馬家的江山之上,我定要毀了你晉朝!”
司馬鄴緊握手掌,不由顫抖,眼中的金光動盪起來,像有什麼被打破一般。他一生中,經歷過無數事關生死的大風大浪,卻從未有一番話,讓他如此驚心動魄。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眸中閃爍不安的孩子。撕破順從靜默的偽裝,就如山巔雪蓮般令人不寒而慄,折服整個天下。
明晃的銅鏡印顯出小史戰服下的挺拔身材。
若林,你可要等我。我們曾許下約定,為了此約,周小史早已萬劫不復。你看,我已大權在握,無人可擋。
鮮紅的血液突然從他的口中奔涌而出,噴灑在銅鏡上,沿著鏡面蔓延開來,仿若盛開的血蓮。嘴角邊殘餘的則順著雪白的肌膚緩緩流下。小史輕輕抹去,一甩衣袖,轉身離去。
建興四年(公元316年),劉曜帶兵攻占渭北各地,逼近長安。長安內外聯繫中斷,糧糙斷絕,人相殘食,城民死傷大半,士卒逃亡,無法制止。
晉國蓮王周小史親自率兵,為漢國大軍開啟城門。
深宮中,司馬鄴跪於吳孝王的牌位前,輕道:“父王,孩兒這一切全做錯了嗎?”
一聲勾人心魂的琵琶弦音在外響起,將他的煩愁統統化於指間。
司馬鄴轉身看去,一個翩翩少年手捧琵琶跪在殿中央。他雙目被紗巾所蒙,白皙臉龐、纖瘦身子、單薄的紅唇露出一抹澀澀的微笑,卻美得令人屏息。
司馬鄴有些失神。這副容貌與那羞怯神情分明就是他在長安初遇的小史。現如今他雖已陪在自己的身邊,卻失了當初的純真。
司馬鄴心頭悸動,坐下問道:“你為何蒙目彈奏?”
少年怯聲道:“回皇上,我與蓮王除了雙目,五官皆為相像。深知蓮王是皇上寵愛之人,不敢冒犯,故而蒙上雙目。”
他的年齡與當年的小史相仿,司馬鄴又問:“既敢一人為朕彈奏,你有什麼特長?”
少年甜甜一笑,逕自坐到一邊彈唱起來:“人言洛陽花似錦,一代佳人傾城國。鮮膚勝粉白,漫臉若桃紅。卻不知,傾國又傾城,幻影作何用?憐他紅顏命定薄,剪袖恩雖重,殘桃愛未終。不見雙飛燕,一隻獨孤鳳。空與落,恨延窮……”
聽這歌辭分明有所指代,司馬鄴想起初遇的小史,心頭一酸。他就在他的身邊卻又隔著萬水千山,咫尺天涯。
小史啊小史,你對惠若林如此痴心,可曾想過痴心於你的人?
司馬鄴猛然將少年摟在懷裡。又香又軟的身體,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臉龐,這是小史!
這是我的小史!
四面楚歌,你這一步實在走得太絕太妙了……
清晨醒來,殿外嘈雜不已。少年坐在鏡邊,摘下靚麗的人皮面具,已轉換了一張俏皮可愛的臉孔。
司馬鄴也不吃驚,今日宮女沒有前來侍候他更衣。他便自行換上龍袍,梳洗一番。
殿外人馬聚攏聲越發清晰,司馬鄴嘴角輕揚。向一邊悠閒梳妝的少年問道:“你昨天陪朕一宿,就告訴朕叫什麼吧,也好讓朕心裡有個數!”
將死之人,其言也善。
司馬鄴有所留戀,言語之間少了威嚴,已是窮途末路……
少年起身笑道:“回皇上,我叫蘇小魚。”
聲音甜美純真卻帶著無盡的狠毒。他蹦蹦跳跳地走到殿前,一打開門,殿外的漢國大軍嚴陣以待。
“皇上請!”小魚兒微笑道。
若林與小史二人的感情已完全淹沒了他,直入內心的最深處。為這二人重逢,他甘願奉出。
“好!讓朕再取一物。”司馬鄴從枕邊取出一塊和田美玉,與梅瑩妃那塊一式一樣。
晶瑩的淚水從他英俊懾人的臉頰淌下,此等稀有之物,居然會出現在威懾四方的司馬鄴臉上。
天空掠過一隻飛鳥,悲鳴之聲撕裂開整個天空,鮮艷似血。這個王朝的國君走了,這個王朝也註定滅亡……
小史站在高高的城樓,身後是恢弘而傷逝的城。
這血流成河的硝煙戰場是他復仇成功的證明。
禍水如何?孌童又如何?江山之大又誰敢不服?
所一切只為心中那抹水仙的芬芳。只有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他才可永遠守護在若林的身邊,永不分離!
身體突然被人從後緊扣,一回首,竟是滿面淚痕的楚楚。楚楚看他轉過身來,一掌將小史打得連退幾步,殷紅鮮血不住下溢。
雖已如此,他仍不解恨,上前把小史推倒在地,又狠狠地踹了幾腳。
小史身上疼痛不已,看他如此激動,定是漢軍已將司馬鄴擄走。此等切膚之痛他深有體會,在一邊喘息著也不還手。
楚楚難已自控,狠狠切齒道:“皇上即使萬般不是,他……他對你卻是真心誠意。你為何要害他?”
語氣越發急促,眼淚伴隨而下,他乾脆大叫起來:“周小史你不是人!你不是!你不是!”
此言如同咒怨一般從腳底纏繞上小史的四肢,反反覆覆,每一聲都充斥著他的耳膜。
司馬鄴走了,你如此悲痛欲絕,可若林傷成這樣,我又向誰哭訴?
楚楚取出一十五張書稿扔到他的胸前:“這是皇上讓我給你的,你這狐仙轉世的妖精,害死了多少人!”
小史低首一看,竟是當日自己所遺失的姐姐的書稿。原來它早已被司馬鄴取走。
楚楚滲著血絲的眼死死盯著小史,竟驀然從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向他撲去。小史向後一閃,靠倒在了城牆上,半個身子已探出城樓。
“嘶——”
匕首入體的聲音。潺潺的鮮血流淌而下。小史拼命搖頭,驚恐地望著身前面如土色的楚楚。
“少爺……”
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自下傳來,小史轉過頭望見小魚兒在城樓下望著他們二人。小魚兒心急火燎,不待思慮,直接彎弓搭箭,上了滿弦,箭如流星般向城樓上方she去。
“不!不要!”小史尖叫著。
只聽楚楚慘叫一聲,心口中箭,猛然倒地。他的前胸一片艷紅,除了心口那支箭外,還有剛才插入腹中的匕首——最後一剎,他竟將刺入的方向朝向自己。
小史呼喊著抱住血人一般的楚楚。頃刻,童年時的無盡歡笑統統浮現於腦海。他用手抵住他噴涌而出的血液,可它們仍是頑強地從手指fèng里奔流而出。
“楚楚!你不要死,你答應我要去郊外放風箏,回家後姐姐還會給我們準備好多好吃的!”仿佛回到了過去,小史的手浸滿了血漿,底下的心臟跳動仍在不斷減緩。
“少爺,你看天上那隻風箏,是你放飛的嗎?為何我永遠夠不到這風箏線?”楚楚舉起殘缺一指的手,伸向天空。
小史悲不能言,眼睜睜看著它僵硬地垂落而下……
小魚兒“噔噔噔”地跑上城樓,一看這情形,連忙跪倒在地:“我當他要加害於你,所以才……”
“不怪你。”小史扯下衣衫,輕抹去楚楚臉上的血污:“他尋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