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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層頂端似乎傳來悲泣之聲,嚶嚶作響,揮散不去……
他終於看到姐姐書稿上所寫的內容了。
娘!
連一點印像也沒有的娘居然是因生他難產而死。他是一個不祥之人,禍水紅顏。生辰之日即是全族人的忌日。
小史臆測著司馬鄴藏起這些書稿的目的,片刻後竟狂笑不止。
“是怕我想不開嗎?到頭來還是讓我這禍水滅了你整個天下……”
眼前的景致開始動盪,小史昏昏睡去,睡夢中,又見到了那隻通體透亮的白狐。心中一驚,恍恍惚惚地,竟摸到自己身下的一條狐尾。
“啊……”
悽厲的尖叫喚來了小魚兒,小史抱住他就說:“我不是狐仙!不想害人的!”
小魚兒誤she了楚楚,也覺難過,輕擁著他安慰:“沒人說你是狐仙,少爺多慮了。朝廷已垮,司馬睿來函邀你前去建康!”
小史緩過神來,支起身子淡道:“司馬家受天命而興,滅了前浪,後浪繼上。他司馬睿若是有所覺悟,也不該來函邀我!”
小魚兒點點頭道:“那我們就早些回川居吧!洛陽前幾個月正鬧雪災,不知欒川的瀑布有沒有被冰封!”
“雪災?”小史驚問。
為何若林在家書中隻字未提?
冬日的欒川一身銀裝素裹,沒有乘坐馬車,小史與小魚兒一路步行上山,也好細看這闊別四年的怡人景致。
山中已多了不少人家,遠遠飄來一股清淡的水仙芬芳,小史定睛望去,只見一名少婦手捧一株盛開的水仙緩緩走來。
“大姐,你這水仙是自己種的嗎?”小史心情愉悅,上前問道。
少婦見他俊美溫文,奈心道:“不是自家種的。是川居陳伯所送,他家裡種了百株水仙,每年都會送一些給鄰里!”
小魚兒將下巴往水仙上一揚,笑道:“原來是那老頭種的,惠大哥本來就有體香,又種上百株,豈不要香暈?”
小史不與他打哈哈,又問少婦:“那川居里住的一老一少,如今他們過得如何?”
少婦一愣,開口道:“我是四年前搬來欒川,川居向來只有陳伯一人居住,沒見過其他人呀!”
“怎麼會呢?你沒見過一個帶有這花香味的公子嗎?”小魚兒在一邊也著急起來。
少婦搖搖頭,為證自己所說屬實,她向四周張望道:“陳伯剛剛還在這裡,你們不信,喚他出來問就知道了。”
小史一陣心顫,不再多言,飛奔著向川居跑去。
竹門被突然推開,“吱——”地發出聲響。清新的水仙芬芳撲面而來。仍是當年的石桌、竹椅。小史來不及細看,直接沖入廂中。
“若林!若林……”他大聲喚道,跑遍了每個廂房,也不見一個人影。
陳伯帶他出去了嗎?
小魚兒隨後趕來,二人又將整個竹閣尋了一遍。
小史焦急萬分。大冬天的,陳伯和若林去哪了?
“少爺,這是……”小魚兒翻出厚厚一疊書稿,翻了幾封,已經顫抖地全身皆軟。
小史趕緊跑過去,拿起一看,水氣迅速迷濛雙眼,連咽喉也跟著哽塞住了。這厚厚一疊書稿上皆是清秀的楷體字跡,全是若林寫給他的家書。
他翻到最後一封,落款日期竟已到了建興七年。
若林已將三年後的信全寫好了。莫非自己每月收到的平安家書也是他早早寫好的?為何他要一下子寫這麼多?
如同地面開裂瞬間掉入冰窟,小史眼前一黑,頹然跪倒在地。他勉強撐著雙臂不讓自己摔倒,茫然道:“不會的!不會的!”
兩張焦黑的紙片飛落到他的面前,拼奏起來仔細看時,人已經怔住——上面模模糊糊寫有“周小史”三字。
小史已經懵了。手指觸及這三字,如同觸及某人受傷的心靈。他知道這是哪一份,是那被他撕開、扔入風中的“周小史”。
“這些家書好像都是幾天之間寫完的。”小魚兒陪著掉下眼淚來,哽咽地說不下去。
“不會的!”小史慢慢轉過身來,央求道:“你告訴我,若林是每月寫家書給我的,好不好?”
小魚兒想張口說話,卻發現小史的淚水已經滾落下來,染濕手中的書稿。
腦中忽然浮現欒川山澗的情景,小史猛然起身,捧起所有的書稿,立刻沖了出去。
小魚兒擔心他太過悲傷,一路追出竹閣,卻在山色間迷失了小史的蹤影。
竹林中閃出一隻通體透亮的白狐,蹣跚走來。小魚兒見它瞳中的綠色正逐漸減淡,蹲下身來,輕輕撫摸。白狐掙扎顫抖,微微一動,竟橫臥在他身邊。
小魚兒臉色猝變,起身大叫:“少爺!少爺……”
沉痛之聲迴旋山澗,卻被淹沒在寒冷的冰雪中……
小史飛奔到山崖頂端,漫山晶光,星星閃閃。崖壁上仿若鑲嵌著會發光的晶石。一抹熟悉修長的身影迴蕩於腦海,青絲秀髮翻卷著流蘇白袍,傾國又傾城。
視線不禁又模糊起來。一副副悲慘的畫面貫穿於眼前:火舌肆意齧咬著那張絕麗的容顏,留下貪婪過後的痕跡;大風忽地吹起斗笠,小史仿若聽見了人間最大聲的歧笑……
我已變異這司馬家的江山,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為何你卻棄我而去?為何不抱抱我?為何不帶我回家?
唯一的神就此消失,整個天好似崩塌一般。小史猜想,若林在四年前就已離逝。他無法發聲,無法辯物。唯有寄托在這一封封書稿上。
晶瑩的淚珠,落在襟前盛開,猶如璀璨的蓮花。一陣又一陣連綿不斷的劇痛,在小史胸腔撕裂開來,火紅的鮮血從口中“撲——”地噴涌而出,染紅了手中的書稿。
一瞬間,勁風掠來,沾染著血液的書稿飛散山涯,好似朵朵盛開了血蓮,纏纏綿綿,環繞於風中。
“原來……這就是血蓮……”輕喃從蜿蜒溢血的唇中吐出,“若林,帶我回家……”
一個美麗的身影隨之溶入於山色之間……
山澗血蓮帶著無盡愛戀飛旋而下,飄落至川居的百株水仙上,凌空飛舞,久久不願散去。
一個老人雙手合十,跪於花前。
“主子,你等到了……”
醒來時,身體被一陣冰涼所襲。小史只覺眼前景致動盪迷離,一眨眼就痛澀不已。勉強地坐起身來,發現自己匐在一條淺淺的溪流中。衣衫已被荊棘枝條扯破,身上也劃出數條傷口。
抬頭仰望頂上的山崖,白雪底下隱藏著大片翠綠,定是自己剛才落下時,被崖壁上的勁枝所擋,大大地減緩了衝力,才逃過此劫。
逃過此劫又如何,最愛的人已離他而去,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驀然想起在竹林初遇若林的模樣,無盡溫柔,美侖美奐。耳邊又傳來邂逅時飛箭掠過的風聲。
一股熟悉的水仙芬芳彌散而來,小史猛然回頭。
若林?莫非是若林?
谷底四面以山為屏,崖壁勁松擋去了不少雪,以致下方綠糙萋萋,並無寒冬之景。小史四處張望,卻覓不著若林的身影。可那芬芳如此親切、熟悉,普天之下,除了若林,再無人有這種香味了。
支撐著身子站立起來,剛一挪步,強烈的痙攣又痛得他摔倒在地。雙腿似乎已經摔傷,小史不願放走一線希望,摸索著向香味的源頭艱難爬去,眼前的景致越發黑暗。
若林,是你嗎?你可知道我思念了你四年!整整四年!你怎麼忍心留下我一人,若林,若林……
第二十九章
“王大夫,多謝您了。我爹的病已拖了多年,本以為無人能醫,竟讓您治好了!”
簡單而乾淨的茅屋內,一名少婦正拉著一個男子的手千恩萬謝著。而男子卻不像普通行醫者那樣熱情,靜靜地開出方子,讓少婦拿走。
他的年紀看來已過不惑,清清瘦瘦,顯得仙風道骨。
張翰站在一邊,忍不住不平:“叔和,你還是這脾氣。病家既已言謝,你好歹也回應她一聲啊。”
王叔和瞟他一眼,冷道:“我將病者醫好,自是最好的回應,何必花言巧語多費唇舌。要不是你來欒川找我,也不會暴露我的行蹤。”
“知天下言脈者為扁鵲。你脈法不輸扁鵲,還熟識天下奇糙,這等聲名,僅排在華佗之下,哪是隱居就可銷聲匿跡的。”張翰打趣道。
此次他重回洛陽,並非遊山玩水。這一年中,戰火連綿,百姓流離失所,無數生靈慘遭塗炭。如今硝煙雖滅,瘟疫疾病卻仍在蹂躪神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