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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紅不過百日艷,天下那有席不散。
那春花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的不成?”抬頭一看,見是世寶,春花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
這裡世寶悲慟了一回,見春花去了,便知春花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
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棲鳳院來。可巧看見春花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
說道:“你且站著。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撩開手。”春花回頭見是世寶,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便道:“請說。”世寶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呢?”春花聽說,回頭就走。世寶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春花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世寶道:“噯!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的乾乾淨淨收著,等著姑娘回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我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裡,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倒把外四路兒的什麼‘張敏姐姐’‘雲秀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妹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獨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一番心,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哭起來。
那時春花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光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世寶見這般形象,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憑我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就有一二分錯處,你或是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說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
春花聽了這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
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呢!”世寶詫異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要是這麼著,立刻就死了!”春花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世寶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張敏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春花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頭們懶怠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世寶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春花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張敏姑娘’來,什麼‘莫愁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說著抿著嘴兒笑。世寶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趙夫人見了春花,因問道:
“大姑娘,你吃那太醫的藥可好些?”春花道:“也不過這麼著。老太太還叫我
吃趙大夫的藥呢。”世寶道:“太太不知道:春花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趙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世寶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麼百花玉露丸。”趙夫人道:“不是。”世寶又道:“十全大補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八味地黃丸?”趙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救苦丸’兩個字的。”世寶拍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救苦丸’!若有了‘救苦丸’,自然有‘救難丸’了!”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張敏抿嘴笑道:“想是養心丹。”趙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世寶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救苦’‘救難’支使糊塗了。”趙夫人道:“扯你娘的屁話!又欠你老子捶你了。”世寶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
趙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世寶道:“這些藥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趙夫人道:“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世寶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人型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諸如此類的藥不算為奇,只在群藥里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年張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張敏姐姐。”張敏聽說,笑著搖手兒說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趙夫人笑道:“到底是張敏丫頭好孩子,不撒謊。”世寶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撒謊!”口裡說著,忽一回身,只見春花坐在張敏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