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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他第一次遇到余雪慵,雖然不是在山頂,但湖泊和這些時令花都很像。
當時他還是個逍遙旅人,帶著小廝長時在湖邊生火煮魚,鍋里正要開,斜刺里就來了個戴著面具的怪人,背著一個梨花帶雨的年輕姑娘,步伐穩健地來到了湖邊。
長時看那姑娘啜泣不止,哭得雙眼通紅,偷偷摸摸地湊過來跟他嘀咕,問他那個戴面具的男人是不是個強搶民女的盜賊。
杜含章卻覺得不像,因為那姑娘哭歸哭,伏在對方身上的身軀卻是放鬆的,而且她身上的金飾、耳墜、玉鐲一樣不缺,此外右邊的裙擺上也有血跡,像是腿上受了傷。
再看那個男人,臉上是副只露著眼珠子的邪異面具,打扮和著裝也不是中原的風格。
他沒束髮,長發像沒出閣的姑娘一樣披著,雙鬢往後拿珠石和彩線結了些小辮子,身上的長袍是黑底棉衫,上頭不知是繡是染,飾滿了山川河海和飛禽走獸,從左肩到右肋斜著排開,細看每樣都自成一體,總體來看卻又遙相呼應地組成了一隻曳尾鸞鳥的圖案。
這紋樣有點少見,他的打扮也獨特,尋常人見了都會注意,要是近處的城郭里有這麼個盜賊,檄文早就滿天飛了,可杜含章一路走來,並沒有在城門口的通緝告示里見過他。
於是杜含章只能想當然,膚淺地認為這是一對落難的小情人。
這對「情人」在不近不遠的湖邊打了點水,又漂了漂姑娘羅裙上的血跡,很快就重新上了路。
杜含章只喝湯不吃魚,對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吟了首悠關風月的酸詩,念完笑著熄火走了。
之後他南下歸家,走了半個月,坊間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西嶺山里出了個異族的神仙,一個人端了山賊的老窩不說,還救了城中富商家的千金小姐。
坊間的書商還以此為素材,行動力驚人地編寫出了諸多神仙下凡,與民女終成眷屬的愛情傳奇,大肆刊印販賣。
鑑於異族和小姐這兩個特徵,直指湖邊遇到的那對「小情人」,杜含章覺得有趣,還專門買了幾個版本,翻開看完後又覺得大失所望,因為這些個愛情的套路和牛郎織女,董永與七仙女之類的除了開篇不同,後面的發展都大同小異。
大概這些書中唯一新穎一些的亮點,就在於這次被拿了面具之後上不了天的不是仙女,而是一個仙男。
只可惜世事無常,這個被編進書里的仙男沒有和小姐喜結良緣,倒是和他糾纏不休……
不過這麼說也不嚴謹,因為余雪慵早就退場了,是他自己放不下。
可是杜含章不知道該怎麼放下,他大哥堂堂中原戰神,為了守住酉陽城,被魔族俘虜後拒絕投降,砍下的頭顱被供在三丈三高的祭台上七天七夜,城樓上的守軍一抬頭,視線就能平視到主將的首級。
城裡的官兵都說,大將軍死不瞑目。
適逢那時內憂外患,朝廷內部也是一盤散沙,厲朝國祚四百餘年,到了這一代,終於露出了將盡的氣象。
陛下雖無大過,但沉迷煉丹,偏信術士,朝中黨派林立,權斗激烈,國庫空虛,連邊防的糧草都撥不出來,這時的形勢已然十分明顯,誰接掌虎符,誰就倒霉。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倒霉的一直是他們方家,素日裡不合的大臣們都說,方家祖上有幾代忠臣,而忠臣之間又是武將居多。
於是他的父親、叔父乃至堂表兄弟,只要掛著武將的頭銜,先後都去了酉陽城。
只有杜含章因為少時不學無術,以至於雖然年齡無比合適,但大臣們愣是不知道該從何處下嘴吹噓這位子說不語,他都不聽的方家三公子。
杜含章因散漫得福,免去了戰場送死之災,被朝廷不知道是出於監視還是補償的考慮,賞了一個太史院著作郎的職務。
他母親杜氏為此禮佛念經,說好歹是留下了一線血脈,可諷刺的是杜含章天天在都城裡寫祝文,祝福陛下祝福國祚,他的親人卻在千里之外的戰場上,一個接一個地戰亡了,還是毫無懸念的那種敗勢。
都城裡的現狀也讓杜含章失望,敗仗連連,總得有人出來為戰敗的原因負責。
然後遲遲不到的軍餉深究不下去,以次充好的糧草話題也很快被轉移,也不說群臣激憤,就是有那麼一群欺上瞞下的,集體往殿前一跪,送人上戰場的是他們,等人死了來說他們沒有領兵才能的也是他們。
杜含章站在百官的末尾,聽得差點都開始懷疑,他們方家那些亡魂是不是死了活該,只知道愚忠卻沒有自知之明,這種無能的主將比逃兵更可怕?
那時他處在世態炎涼的局勢正中,心中也實在動搖過,他方家的亡魂,確實愚忠。
所以既然這樣,作為一個更無能的方家人,杜含章連招呼都沒打,直接趕車離開了京城,去了酉陽給親人收屍。
他告訴管家如果朝廷差人來問,就說他瘋了,不知道去了何處。
不過朝廷並沒有追究,因為他前腳一走,後腳陛下的後背上就生了惡瘡,不到三天就吹燈拔蠟了。
此後兩個月,大權的紛爭才殘酷地落幕,之前被看好的王爺們死的死,軟禁的軟禁,上位的卻是之前誰都沒注意到的賀蘭柯。
賀蘭柯登基之後一改從前的低調作風,第一件事是改國號,第二件事是徹底清洗了術士階層,尊矜孤族長為新師氏,而師氏是厲朝三軍統帥的總指揮,也就是說,新皇將兵權徹底地放給了這個根本沒什麼人認識的異族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