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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匾上掛的是三寶堂,京中的大官都知道這是皇上平時最常呆的書房。
李意闌跟著太監又進了兩道內門,在一聲高亢而綿柔通報之後,見到了屢次以無上皇權逼迫他以身犯險的安定皇帝。
在他進門的瞬間,坐在明黃錦緞長生塌上的華服男人同時抬頭,露出了一張英俊卻顯得頗為深沉的面孔。
高賡今年三十有三,繼承了宮牆內的好儀容,生得異常高大俊美,就是左邊的顴骨上有道寸長的疤痕,微妙地打破了那種養尊處優的氣場,為他平添了幾分殺伐氣。
總體來說,這是一位看起來頗具帝王氣象的君主,模樣和他頒布的那些蠻不講理、強人所難的限期聖旨並不相符。
這也並不是李意闌第一次面聖,雖然上次見面的時候他事先不知情。
安定三年李遺抱恙回鄉修養,這位皇上正好在民間微服私訪,接到消息後上門探望過一次。
那時李意闌還在息心觀里學藝,接到傳書趕回家去,碰巧就和他撞上了。
李意闌看得出這人的氣象不簡單,但也沒想到這就是坐擁九州的瑞朝帝王,後來高賡離開的時候,李遺讓李意闌替自己送一送這位貴客。
高賡就在從院子到府外的路上問他,意氣風發的年紀為什麼不去朝里為官、報效家國。
李意闌說自己是山間莽夫的命,不喜歡被規矩和人約束。
高賡當時笑了笑,讓他不用這麼早下結論,說是天下太大,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李意闌當耳旁風聽過就忘了,過了兩年才聽李遺說漏了他的身份。誰知道多年以後,事實證明這位新皇堪稱料事如神。
兩個地位不同、所求亦不同的人隔著歲月再次對望,各自心頭都迸生出了一些悵然若失,因為那個將他們牽在一起的故人早已屍寒骨冷。
李意闌依照規矩行了參拜禮,安定帝讓他起來回話,一邊揮手讓總管搬了個凳子過來,開始關心起李意闌的病情來。
欽差和自己同時進門,這位皇上就已經知道李意闌凌晨時分在懸河道上發過病,這種未卜先知似的掌控力讓李意闌覺得可敬又可怕。
他落了座,規矩而謙卑地說了些並無大礙、死而後已的場面話。
高賡眯著眼睛看他表忠心,有一瞬間忽然想起了他在黎昌老家立志當莽夫的堅定和不羈,但隨即又仿佛在他蒼白如紙的病態里看到了李遺的殘影,這種錯覺令高賡心下忽然一痛。
自古賢臣難覓,李遺除了有才能,和他還是一條心,因此這人的驟然長辭成了高賡生平的一樁憾事。
說實話,他當初在一眾名單里勾了李意闌的名字,一來是懷念李遺的風采,二來就是因為武侯說這李家的次子沒多久好活,就是葬在這案子上,也不算喪失國家的棟樑。
可這一刻李意闌病重地來到眼皮子底下,高賡才陡然發現自己好像太無情了。
不過自己一直都是這樣,用捨棄的這些來換取更有價值的那些,然後重複這種令人心寒的更迭,高賡自嘲地心想,反正他虧欠的也不止這一個臣子的兄弟。
於是李意闌落座之後,就聽這皇帝公事公辦地指著自己身旁那位留著髭鬚的朝服中年人說:“意闌,這是你前一任的前輩,錢理錢大人,你二人共查一案,到現在還不認識吧?”
“聖上明鑑,微臣確實是第一次見到錢大人,”李意闌說著又站起來,偏轉身體朝錢理鞠了一躬,和對方互道了姓名和久仰久仰。
接著兩人當著高賡的面,陳述了一下自己這邊的大致進展,在聽聞饒臨已經有人認罪的時候,皇上和錢理都十分驚訝,異口同聲地問犯人是誰。
李意闌據實以告道:“他說他叫劉芸草。”
此人的名字最近常常在耳邊出沒,劉芸草確實有作案動機,錢理暗自頷首,覺得這發展尚在情理之中。
反倒是置身案外的皇上凝了凝眉,意味不明地呢喃了一句“是他啊”。
李意闌眼神一動,依稀從對方的語氣里聽出了一點知曉內情的感覺,不過他看了一眼錢理和殿中的宮人,沒有當眾發問。
之後皇上又問了作案的手法和同夥,李意闌覺得沒有必要每宗都說一遍,便提出建議只詳說最近的寒衣案,其他幾樁稍後以卷宗的形式遞上來以供審閱。
劉芸草那種自生自滅的作案手法令高賡感興趣,讓錢理嘖嘖稱奇,後者更是不斷誇他後生可畏。
李意闌謙虛地笑著說完悟空石之後自發打住,誰曾想皇上還沒聽盡興,睜著一雙細長幽深的眸子向他打聽第六樁案子。
事關他名義上的母親,李意闌本來還有點不好開口,但一看皇上那副趣味遠大過惱怒的表情,只好將頭一埋,眼不見為淨開始竹筒頭倒豆子。
他說:“微臣方才進京,還不曾見過涉案的如意桶,不過聽嫌犯交代,主要手法還是靠石像生驅動白骨。白骨事先藏在桶中的香火下面,由內應王詰負責藏和運送。”
“至於能彈射出‘冤’字的彈丸,這次根據藏匿需要,將外皮從核桃換成蓬砂、硝、炭末、黏土和油捏成的帶腔薄塊。這樣等……”
李意闌哽了一下,聰明地換了個說辭:“等事主無論是解了大溲還是小溲,蓬砂只要沾上一點水,就會一邊消失一邊發熱,慢慢點燃硝、炭末和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