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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一切的開始,那位倔強的番邦女人卻沒法知道這些,她只是希望她的兒子能夠讀書寫字,不要終生都蜷縮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城池,她們路蘇人骨子裡流著草原上奔騰不息的血液,從來不願意在同一塊地方待一輩子。
劉芸草記得袁祁蓮曾經跟自己說過,他母親找先生給他取字做“挽”的初衷,就是希望他能當個挽弓如月、鐵臂銅拳的壯漢子。
然而也許是這名字太斯文,又或者漢人總歸是不如馬上民族體格彪悍,袁祁蓮雖然身形還算高大,但跟膀闊腰圓還是有些距離,只能說他娘的期望應驗了一半,他半輩子都在弓弩堆里生活。
當年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就站在軍器監的靶場上,注視著新出爐的排弩被拉成滿月,箭簇在炫目的烈日下閃出點點寒光。
那天挽之心情不錯,提起弓弩堆的模樣仿佛是金窩銀窩,劉芸草當時覺得他們果然就是賤命,常年窩在那種鐵氣森森又荒涼的地方竟然也心甘情願。
但那時他的確發自心底地相信過,軍器監就是他們天生該在的地方,而他們付出的一切都值得。
只可惜世事難料,曾經的信念到了最後竟然碎到連渣都沒剩下,劉芸草走了一小會兒神,眼底再有靈光的時候就沾染上了一份淒涼。
李意闌聽他說到一半越說越慢,抬眼一掃對面的神情,就知道這人是三魂不見了七魄,像是落進自己的思緒里去了。
不過他沒有立刻出聲去催,因為劉芸草滿臉都泛著一種悲哀的氣息,讓人不忍心對他步步緊逼。
他等了等,剛準備去和知辛交換一個眼神,耳朵就突然一動,捕捉到了正在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緊接著不到幾個眨眼的功夫,一行人陸續從門口鑽進來,徹底打破了扇販子走神的局面。
江秋萍湊上來和李意闌竊竊私語:“大人,審得怎麼樣了?”
“才開始,”李意闌言簡意賅地小聲總結,“剛得知袁祁蓮的表字叫挽之。”
江秋萍好笑地站了起來:“那我們來得還挺及時。”
牢中不如正廳寬大,不可能給每個人都擺個凳子,再說全都坐下也不太嚴肅,牢頭上來請示了一番,得到不需要再添凳子的答覆後欣然退下了。
李意闌寒暄地笑了笑,續上了話題:“劉先生,那咱們接著說,袁寧到底是誰?和你又是什麼關係?”
劉芸草回答每一個問題之前都會沉默片刻,可見坦白從寬對他並不容易,但他只要開了口,就言語順暢、神色坦蕩,從不會出現那種編不下去似的支吾和結巴。
這時眾人紛紛凝神,聽他因為被淨了身而雌雄莫辨的男聲在牢房裡徐徐散開。
“阿寧是奉天七年稷南城被破,我們在城中清撿屍體的時候,從屍堆里刨出來的孤兒,尚存一息、神志不清,問他叫什麼只說阿寧,姓什麼卻忘了。”
說到這裡劉芸草忽然抬起眼睛,目光沉沉地從眾人身上掃過,眼底那團漆黑的情緒讓人不自覺想閃避。
知辛卻在那抹匆匆而過的對視中,驀然感受到了對方的沉痛和哀憫。
一將功成萬骨枯,同一句話對於遠離戰場的黎民和親眼目睹過屍山血海的將士來說,絕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悟。而只有那些真正見識過人命是如何像草芥或露珠一樣脆弱的人,才會有這麼絕望卻又慎重的眼神。
“那年城裡死了太多的百姓,”劉芸草輕描淡寫地說,“我就將他帶回了軍營,後來又帶回了江陵,冠了個新的姓氏。”
江秋萍心想你帶回去的孩子跟著袁祁蓮姓,這是什麼古怪的習俗。
可劉芸草像是看得穿他心中所想一樣,不待被問就已經開始解謎了。
他用一種哭笑不得的神情說:“本來他是要隨我姓的,但那會兒正趕上聖上要給挽之賜婚,他又無意迎娶長公主,就跟我商量讓阿寧暫時跟他姓,接著又讓弟兄們回京城去散播謠言,說這傻孩子是他的私生子。”
“消息傳到宮裡也確實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但前前後後也費去了三個多月,等他來說孩子的姓氏還給我的時候,袁寧就已經叫熟了。我那時還年輕,無意給人當爹,再說袁寧也比劉寧好聽,也就那麼著了。”
“誰知道後來他卻因為姓氏和住址兩邊不靠,在株連的時候成了漏網之魚,這應該也算是一種天意吧。”
“袁寧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雖然叫我先生,但是論感情,大人可以當我們是養父子,所以我在乎他的生死,這是為父的本心。”
李意闌看著他,用點頭來表示自己在聽,心裡卻飛快地想到,如果有父子的情分在,那麼袁寧要死了他忽然鬆口,和袁寧在寒衣案中動作最多也就都說得通。
再說自己養的孩子跟著別人姓,李意闌初聽覺得荒謬,可細細一想又覺得只要是感情到了那份上,這也沒什麼。
就好比他雖然沒有孩子,但槍也差不多算他的半條命,可……想到這裡李意闌忽然朝旁邊瞥了一眼,心想知辛若是需要借走一陣子,他還是捨得的。
知辛本來坐得好好的,忽然察覺到好像有人窺探,稍微側了下頭,就見李意闌面色古怪地看著自己。
這人看著正派,其實心思十分靈活,知辛縱是就九顆心,也絕對猜不到李意闌正跑題萬里,無聊地在配槍和自己之間做取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