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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秋萍卻能夠理解他這種不近人情的嘴臉,狹路相逢不見得勇者得勝,心狠的人卻總是贏多輸少,既然是要誅這女人的心,那就絕不能讓她窺探到絲毫不忍。
獄卒們施刑時的情緒本來十分外露,要嘲笑就嘲笑,要侮辱就侮辱,可大人們紛紛往這兒一站,他們反倒約束了起來,閉上嘴一味地賣力抽打。
這使得刻意的沉默在刑訊聲里恣意蔓延,讓人隱隱喘不過起來。
這種詭異的氛圍中只有白見君一個人神色如常,他根本沒注意到其他人的暗自交鋒,只是出神地看著扇販子。
那人一直垂著腦袋,叫人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白見君聽得出來他痛不欲生,卻也聽得出他還能忍,因為一個人忍不住的信號恰恰就是放棄克制。
這人太過倔強,是長處也是短板,他為扇販子的堅韌而折服,卻不料對方此刻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晝夜不休的折磨讓扇販子開始神志不清,他知道有人進來了,但卻連抬頭看的力氣都沒有了。
深到骨子裡的疼痛讓他心浮氣躁,那種躁動挑撥著仇恨和怨氣,讓人想嘶吼想痛哭、想毀掉觸手可及的所有事物,可僅存的理智和身上的繩索又禁錮著他,讓他只能當一個絕望的囚徒。
他什麼都做不了,從前是,現在是,也許根本就沒有的以後亦是如此。
能死的時候猶豫不決、想死的時候卻又無計可施,自己似乎總在遲疑,以至於這一生都在做錯誤的決定,受罪有應得地磋磨。
可他又有什麼罪呢?
扇販子昏昏沉沉地想到,他沒有殺過人,也沒有放過火,只有一個無處洗刷的欲加之罪。
當年尊嚴被碾碎,他還信這人間有光明,可事到如今才發現太執著的人並不適合苟活於世,因為他們所尋求的東西永遠無法如願以償,如果放不下,就只能墮入煎熬的紅蓮烈火之中。
只有挽之押對了寶,他當年的自盡不是懦弱也不是屈服,而恰恰是分外清醒的獨善其身。
所以挽之還是挽之,他卻早已不是當年的同袍了。
扇販子覺得自己可憐也可恨,剛想笑一聲來表達諷刺,卻沒料一口氣到了嗓子眼忽然變作瘙癢和腥甜,催得他髒氣逆涌、喉頭做嘔。他控制不住地將頭抬了半寸,然後猛地往下一點,張嘴吐出了一大口紅黑色的血瘀。
那些淤血想必在他體內淤積了有一陣子,稠得拉出了血絲,黏糊糊地砸在地上,讓人感覺他的肺腑里好像都爛透了。
女刺客驚呼了一聲“先生”,問他怎麼樣。
扇販子卻顧不上答她,頭暈目眩地繼續吐了三遍,地上淌暈出銅盆大小的血攤,血落的動靜如同雨幕。
李意闌和白見君憑經驗都看得出來,這個人眼下確實是到了生死關頭,可是兩個人都沒有動。
白見君是覺得他這渾身沒有一塊好肉,雖然死了可惜,可是活著也痛苦,生死都是這人選的,他既然願意保密,那就是打算舍掉性命,白見君願意尊重他,而且也篤定李意闌不會讓他死在這裡。
李意闌則是耐著性子,在跟那女刺客比誰先沉不住氣,所以每次心裡想叫人傳大夫的時候都會摳一下手板心,告訴自己再等等。
然後他等了三次,約莫一刻鐘的時間,終於等來了女刺客開口說謾罵之外的話。
她說:“他是我們和上頭唯一的接頭人,一切信件由他接收和銷毀,我們只能收到口頭的命令。你就不怕打死了他,之後什麼都查不到嗎?”
江秋萍喜聞樂見地眯了下眼睛,心說終於,她開始多說多錯了。
李意闌本來還在門口留了個“驚喜”,一見這發展忽然也覺得用不上了,連忙內心暗笑可臉上卻冷淡地說:“姑娘,你這威脅真是可笑,本來他活著也什麼都沒讓我查到,你覺得耐心已經耗盡的我,會在意一個啞巴的生死嗎?”
“再說他也不是你們當中第一個在這裡喪命的,有一就有二,我已經略微有些適應了,你不用拿這空話嚇我。我還有事,得告辭了,你要是有什麼想說的,可以跟我們師爺說。”
說完他將頭一點,轉動腳尖就準備走了。
女刺客聽到那個“喪命”時就呆住了,愣到李意闌準備走了才回過神來,有些遲鈍地說:“……誰?誰喪命了?”
李意闌盯著她的眼睛說:“盈字號的那個袁寧,是不是叫袁……”
他話音未落牢中忽然“噗”的響了一聲,眾人尋聲看去,就見那個扇販子又噴了一口血,這回血色鮮紅,一看就知道不是舊創而是新傷。
扇販子完全是怒急攻心,他虛弱地氣息都前後不繼,可還是費力地抬起了頭,唇間血沫噴撲地說:“你……說、什麼?袁……袁寧死了嗎?”
誰都看得出他是真的傷心了,問完那句話之後他也不等回答,好像已經接受了袁寧的死訊,眼神和表情同時灰暗了下去。
李意闌陡然感覺到那個年輕人對這人十分重要,他頓了一下說:“沒死,我詐你的,但是快死了,你要見他嗎?我讓人將他抬過……”
“不用,”扇販子說完這句之後,低著頭沉默了很久才虛弱地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要動他,救活他,你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