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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聖旨臨門,李真憂心了一整晚,今早開堂實在是睏乏,沒扛住與周公說了會兒夢話,別人揶揄他管不著,可這小子沒資格笑他。
李真鬱結地嘆了一聲,沒心思跟他拌閒話,語氣無奈又茫然:“行久啊。”
這是他的字,取名之人的初衷是期望他行萬里路,能長長久久,李意闌耐心地“誒”了一聲,沒有後話了。
他在長輩面前話從來就不多,少年時是懶得說,如今該是成熟了,知道有很多話都不必說,李真也沒看他,目光盯著青石面地板,幽幽地說:“這都大禍臨頭了,你就不要管別人笑不笑我了,你且想想,該如何脫身才是?”
李意闌平時不太出門,不過這些時日牆外的言論沸騰,但凡小廝出門一趟,就能捎回來一籮筐,他就是不想聽,也架不住那些人的分享欲。
冬至已過,謠言不攻自破,江陵的祭天大典按部就班,沒有驚現白骨寫字,朝堂的大臣們剛松完一口氣,京畿直隸省的快馬就飆入了宮門。
原來,在緊鄰京都的扶江城,第五具白骨已經在其月初的民俗“送寒衣”上出現了。郡守妄自揣度聖意,將遇事人員全部羈押,消息因此被封鎖,直到祭天大典結束後,被南下私訪的都察院史撞破,這才緊急傳書到京城。
疑案未解,官員又開了欺上瞞下之風,並且民間的好事者又出新論,說第六具骸骨……天子拍了案牘,怒罵諸君都是飯桶,判完重刑後仍然意難平,眼見舊歲將去,便敕令白骨案必須在新年到來前肅清。
眼下已是十一月末,五宗案件才有一月的期限,百官你推我來我推他,竟是誰也不肯接這苦差,好不容易坑了個倒霉蛋,沒想到別人竟然也是人精,剛離京不到二十里,就“意外”摔斷了腿,無法繼續赴任。
於是京中的權臣權衡利弊,最後將遠在京師之外的李意闌推上了火炕。
他們力薦的緣由有四:
其一,食君祿,當為君分憂。
其二,李氏一門皆為獄典之才,李真博聞強記,心思如發,案牘之術十分高明,長子李遺昔年善斷奇案,次子李意闌理應青出於藍。
其三,李意闌曾在武選清吏司任職,第五具白骨出現的扶江城,就是他巡防時間最長的地方,由他來破案得天獨厚。
其四,就不那麼上得了台面了,李真是寒門出身,又有些清高傲骨,在朝廷里沒什麼背景,是顆稱手的軟柿子。
綜上種種,恩準的詔令當天就下來了,並且前來的宣旨的內侍也不知道是拿了誰的意思,宣讀時刻意強調了“務必堪破”這四個字。
話里的意思,差不多是提醒李家不要自作聰明,再弄出一樁無法上任的事故,所以老父這心是操死了也沒用。
“既已被捲入局中,這時才想抽身,已經來不……”
李意闌話沒說完,喉頭就乍起了強烈的瘙癢,他將嘴角抿成一條直線,逼得那股癢意竄進鼻腔,胸膛震動間,噴出來的氣音斷斷續續,還帶著一種盤根錯節的痰淤動靜。
李真最聽不得那種黏糊糊的聲音,上了年紀的老頭才那樣咳嗽,那是病,也是催命符,而他的兒子才二十七歲。
他看著李意闌邊咳邊從袖籠里摸出一個豆青色的小細頸瓶,揭開紙封從裡面倒出兩粒小圓丹送進了嘴裡,嚼了幾下才漸漸止住咳勢,然後這人有始有終,不緊不慢地將話續上了。
“……極了,時也命也,您別過分憂心,說起來,我也很久沒有出門看看了。”
別人都當那差事是燙手山芋,他卻說得像暮春踏青一樣,李真頹然地塌下肩膀,明白孩子是為了安慰自己,其實活到他這把年紀,已經不會去問公不公平了,這一刻李真只是覺得痛苦。
爐上的水本就沒冷透,很快就上了熱氣,寥寥的白霧蒸騰,昭示出時下霜冷夜寒,不宜出門遠行,尤其是病人。
李真慘澹地笑了一下,叮囑道:“後天一早就要出發了,你身體不好,去歇息吧。明日去佛堂陪陪你娘,晚飯後帶著寄聲到我書房來,我還有些事項要交代與你。”
寄聲是他的隨從,不機靈、不可愛,年紀不小而且非常囉嗦,李意闌有點煩他,不出門就不許他跟著,但出遠門又少不了他,因為院裡人少,公子有且就只有這一個小廝。
李意闌明白李真是要老生常談,叮囑小廝照顧他的方方面面,他點了點頭,像來時一樣平靜地裹著那件沉甸甸的斗篷出去了。
李真徹夜未眠,縮在椅子裡長吁短嘆,凌晨他在短暫的瞌睡里,夢到了他死去的長子李遺。
李遺的模樣還停留在他離世的那一年,明明是不大也不小的一個官,可天生就不會講究,永遠是那身布衣方頭巾,面相有些憨厚,可正經起來眼神卻能利如刀鋒。
夢中李遺站在一扇城門下 朝他快步走來,邊走邊笑呵呵地說老二到了那邊,一切有他照應,讓李真放寬心,保重自己就是。
李真頓生欣慰,正要去拍李遺的肩膀,目光掃動間卻不期然看見了城牆上的牌匾,“饒臨”兩個字鐵劃銀鉤地嵌在那裡,下面的拱頂上還吊著五具陰森森的白骨,李真驚得仿佛從九成樓上落了下去,帶著一身白毛汗,就那麼被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