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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好像也沒什麼了不起,可寄聲就是樂意聽他的,他們是沒有血緣的兄弟,一個有點兒本事,一個懷著敬畏心。
有時候寄聲會覺得不公平,那麼好的人卻要那麼短命,但有些時刻他又會想起,要不是李意闌挨了那一刀,他們也就遇不到了。
所以以他單純的腦瓜目前還遠遠沒法透析,每個人的每一道軌跡,其實都是前半生所有因緣的集合。
寄聲本來只是準備小躺一會兒,可他沒想到冬日的暖陽里那股催人闔眼的勁頭那麼強,以至於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他都不知道。
於是這一整個下午,他是做了個輕輕鬆鬆的白日大夢,可茶肆里的都統是一個頭兩個大。
“頭兒,我們到底要在這兒坐到什麼時候?”
眼見天色慢慢黑了,心中憋屈、肚裡打鼓的巡防官兵第三次問起這問題,語氣的火氣已然有點竄天猴的意思了。
雖說續茶水不價錢,可再這麼下去他得管飯,七個颳了一下午油水的青壯爺們戰鬥力無窮,都統掂量了一下兜里錢袋,毅然決然地將杯底重重地摜在了桌上:“娘的,撤!”
不過官架子雖然是這麼擺,離開之前都統還是叫人去正興街里巡了一圈,一聽到回報是沒看見胡大人,鬆了口氣帶隊走了。
時下已是晝夜交替,餘暉只剩了半邊天,氣溫嗖嗖地往下降。
寄聲就是在這股寒氣里拜別的周公,然而真正驚醒他的卻不是寒冷,而是一種只有時間長了無人使用的舊門,才發得出來的吱呀聲。
儘管腦子並不是特別清醒,但寄聲像有某種預感似的,一個軲轆爬起來,將眼睛貼到了那個窟窿上。
下一刻門扉洞開,那個破敗的院子迎來了寄聲今天所等的第一位客人,他提著燈籠,臉上印著些幽昧的燭光,寄聲一眼望過去,登時大吃一驚。
這可真是鑽子頭上加鋼針,來的竟然是個熟人——
未時末,栴檀寺,清泉竹海。
江湖上很有一些人,獨門的兵器不愛給人看,呂川就有點這德行,像他慣使厚脊刀,他就很少讓別人碰,擦刀抹油全是自己一個人來。
可李意闌沒這個怪脾氣,以前寄聲看他耍起來威風,問他要槍他就給,如今知辛要看,他也是伸手就往外遞。
知辛愣了一下,沒想到他這麼好說話。
越是獨一無二的東西主人家就會越慎重,藏著掖著,唯恐別人窺探了去,這人倒是意料之外的誠耿。
可能是他師父一直太不將解戎當盤菜了,拿它削過竹子挑過水,所以李意闌從沒覺得它有多稀罕。
他們師門無名,也沒有白紙黑字的規矩,予教予學不過一句看你順眼、看我心情,所以無論是槍還是槍法,誰適合就送給誰,誰要看就由他去,只要李意闌願意給就行。
而對於和和氣氣的大師,李意闌能比對寄聲更大方,因為他對寄聲是照顧,可對知辛卻是禮遇。
知辛用雙手接過來,笑了笑以示感謝,然後他低下頭,開始端詳那杆變形狀態的槍。
槍頭的細作不多,貼著刃口飾了一圈夔雷紋,鐵質不寒不暖,看起來一般,也沒有拓印銘刻,看不出造物者誰,知辛看不出特殊的地方,很快就將目光移到了槍身上。
這是一種對他而言,全然陌生的材料,有著玄鐵的重量和金銅的質地,按照少而精的規矩來看,它本來應該是種珍貴的物品,可槍桿上痕跡卻又明顯不是那麼回事。
槍桿上有一側上布著長條狀的火燒痕,像是油污在木砧板上爬出來的軌跡,使得這少見的槍身上有了不被珍視的廉價烙印。
知辛的指腹從那些瘢痕上碾過,神色間依稀有種憐憫的感覺,像是在為它痛心一樣。
李意闌瞥見這小動作,心口沒由來地渥生了一股暖意,像個整個被泡進了溫度適宜的水裡。
兵器是武者的魂,是意志鬥志的出口,是性命寄託之處,從來一榮俱損。
而時人追求完美,對於瑕疵多避而遠之,而解戎從出爐那一刻起就是失敗的武器,被鑄造師憤怒地拋進火箱,又被他師父偷偷給刨了出來。
這世上除了師父和他,根本沒人知道它的來歷,它如今所身負的榮光,只是失敗者不肯放棄的那點堅持帶來的回饋。
它並不具備上等兵器的頂尖形意,可是大師為它覺得可惜,李意闌感覺像是平白撿了個知己,心口變得柔軟起來,他看知辛將槍身拉長,忽然輕而突兀地提醒了一句:“把穩了。”
知辛一聽之下不明所以,但眨眼就聽腔體內部“咔”一聲,應該是桿身到了駁接的位置,那細響短暫乾脆,可震感強得嚇人,槍筒里像是裝了個不出聲的炮仗,反彈得和尚的手腕明顯抖了一下。
知辛吃了一驚,想起李意闌挑著它時他手腕紋絲不動的樣子,便明白這人一定是鍥而不捨地練過很多年,跟它已經融為一體了。
如此強勁的反震力,絕對不是單純的套接所能具有的反應,更像是裝了某種複雜的機括,讓它得以保持這種收放的霸勁。
知辛探求地將它的埠對準自己,可內部的構造是個被封閉起來的謎底,兩頭的鐵片與桿身渾然一體,他覺得有些遺憾,可卻多的卻是對匠師的欽佩。
槍身一共套了六截,幾乎沒有紋飾,只在最末端鑄了一粒蓮花形狀的小銅鈕,完全拉開的時候幾乎看不到接縫,它們細如蠶絲,接出來的槍桿卻一體筆直,這工藝絕對是大師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