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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這戲稱為因禍得福,知辛並不認同,但也沒有反駁。
災禍從來不能為人帶來福報,這更像是代價,用委屈、時間以及痛苦等東西,換來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
坊主看他們認識,加上不願意與官府打交道,乾脆就將知辛交給了史炎招待。
被問及來意,知辛詳實以告:“李意闌李大人身患寒疾,夜裡常常冷得睡不著,我想打一塊同床大小的石板,中間掏空,填上剛出爐灶的草木灰,這樣褥子覆在上面,餘溫往上滲,就沒那麼冷了。”
史炎頭一回聽見這種石作,不由得露出了新奇的表情,他想不通地說:“石板掏空倒不是什麼難事,一塊太大就分開湊起來,一樣能夠平平整整。可問題是每天都要更換草木灰,床榻上豈不是會弄得到處都是灰?”
知辛仔細琢磨過這個問題,聞言解釋道:“確實,所以空腔里要做一個石屜子,用來放收著草木灰的薄布袋,這樣每天需要取放的東西就只有布袋了。”
史炎認真地想了想,感覺上可行,實際上卻不敢保證,於是他說:“我試試吧。”
知辛笑了笑,驀然就感覺坎坷和漂泊已經讓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少爺,變成了勞苦大眾里一個有擔當的匠師。
既然是畏寒,那石板就應該蓄熱不散,而中腔需要掏空,石性也不宜太脆,史炎提議道:“大師,不如用寒水石來做母板吧?這種石頭綿密如膏,又兼有一點藥性,遇火也不容易皸裂,打您這火板最合適不過。”
李意闌對史炎恩同再造,料想史炎也不會糊弄恩人,知辛不懂石頭,又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便和氣地笑道:“好,那就用寒水石。”
史炎將鐵錘抵在一旁的半成佛雕上,領著知辛往裡面走:“寒水石堆在院子後頭,大師隨我來,挑一塊合眼緣的。”
知辛跟著他穿過月門,進了一個更為寬闊的大院子,院內巨石鱗次櫛比,灰白黑花顏色各異,乍一看簡直像個採石場。
空氣里飄著一種灰塵僕僕的氣味,史炎領著知辛和兩個衙差在石林石頭的亂石堆里七拐八彎,最後停在了院內十分靠里的地方。
跟前的石頭塊塊都有一人半高,形態各異,質地如同凍住的上等牛油,有些像漢白玉,但沒有那麼油潤,想必就是史炎說的寒水石了。
眼緣這東西說不上來,但又確實煞有介事,未盡打磨的石頭奇形怪狀,看起來似乎都差不多,不過知辛確實有些偏頗,他在石堆前方走了一遭,最後選了順路上的第七塊石頭。
那塊約莫有兩人高,橫倒在地上,一端粗細均勻,另一端兩邊的輪廓往裡收去,看著像個不太協調的筆尖,當然,說成槍頭也能湊合。
“就這塊吧,”知辛微笑著蹲下來,在那石頭上摩挲了幾下,觸手寒氣四溢,反過來推想仲夏時節想必也會燙煞旁人,透冷透熱,果然是打造火板的好材料。
史炎是個實在人,沒拍馬屁贊他眼光超群,只說:“好……大師,我一會兒跟您回去吧,合一合大人的臥榻尺寸,早點開工,他也能早些用上。”
知辛求之不得,笑著向他道謝,史炎愧不敢當,擺完了手之後亮了個“請”的手勢:“大師,我們從這邊離開吧,前面沒幾步就是出口,從院子外面繞回去,路要好走一些,也沒這麼多灰粉。”
這堆滿石頭的院子確實逼仄,知辛領了他的好意,請他在前頭帶路。
史炎邊走,邊猶猶豫豫地問起了李意闌的情況,知辛沒有透露實情,只說還是咳、臉色照樣蒼白,最後替李意闌謝過了他的關懷。
這邊果然離門極近,沒到一盞茶的功夫,知辛眼前一空,已經脫離了石碓,月門進在咫尺之外。
史炎抬腳踏上石階,邊走邊側過身來提醒說:“這石階上昨天不小心被潑上了桐油,到現在都還滑溜,諸位仔細腳下。”
前後而行的時候,知辛從來不會離前方的人太近,此刻他與史炎之間隔著約莫三四尺,史炎靠右他靠左,這個站位使得知辛去看史炎的時候,月門右邊的整面牆也在他的視野里。
面對史炎的善意提醒,知辛剛想點頭,眼角的餘光卻在這一瞬間,突然在史炎背後的院牆角落裡捕捉到了一抹帶著金鐵光澤的黑色物件。
眾所周知,黑而反光的東西本就不多,知辛眯起眼睛凝神一看,眼皮跟著就跳了一下。
只見那牆角牴靠著一堆個頭小巧、包漿包衣的慈石碎塊,由於品相不好、紋理粗糙,一不留意就會錯看成煤球,但煤球沒有那麼細膩的光澤。
這種次等的慈石出現在石匠坊、打鐵鋪或醫館等地方並不奇怪,因為他們需要用到慈石。
但巧的就是知辛早上為了找石匠坊,一併看了這間作坊的所有記錄。
近來為了查案,衙門中關於白骨案的冊薄就都是江秋萍在整理,此人的案牘術非同一般,知辛只是要看城裡有哪些石匠坊,江秋萍就能者多勞,風風火火地找完了全套。
從鋪面到地址到掌柜夥計再到最近的搜查記錄,江秋萍善解人意地堆成一摞,供知辛事無巨細地篩選。
知辛有一方面也是因為文書太多,不願意往後看那麼許多,因此第一下抓到的是益求石匠坊,看完就趕緊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