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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身衣服,在路上隨手摘了兩個柿子充飢,一邊吃一邊慢悠悠地走向碼頭。即便是處於現在這樣的狀況,加上心中有事,他整個人仍然顯得從容不迫,讓人絲毫無法與幾天前那邊走邊吐血的狼狽樣子聯想在一起,除了臉色蒼白,更看不出重傷在身。
大約花了足足有兩刻鐘,他才走到大理石的碼頭上,小船靜靜地停在下面。這段河水平緩,加上沒下過大雨,上次離開前忘了繫舟繩,隔了這幾天小船也沒被沖離岸邊。十一郎吐出口氣,目光落向對岸。
原本綠煙飄裊的柳樹此時已現出雍腫粗黑的樹幹和枝條,枝條上半綠半黃開始髮捲的葉片在風葉瑟瑟地抖著,不過幾日功夫,秋意漸逝冬意已現。山坡上仍然可見濃簇簇的火紅果子,只是少了幾分綠意的襯托,便顯得單調起來。更遠處,山林蒼翠沉鬱,寂寂寥寥。
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一切都很安然。十一郎這時心才落到實地,走下石階,在水中洗淨有些發黏的手,然後上船往對岸划去。
事實上以前的擺渡者無心翁是住在末世地,也就是他養傷的精舍,而他接替無心翁之後本應該也住在那裡。但是他終究不願徹底脫離紅塵,哪怕是住在人煙罕見的對岸,也會覺得離世人近些,他並不是只有一個人。
這才自己動手修了那泥坯屋,建了籬笆,種了石榴。有空時他還會去幾十里外的白石鎮用山珍野味河鮮新果換些吃食酒釀,聊聊閒話沾沾人氣。白石鎮的人很少來這裡,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即便害怕他的長相,仍把他當成本鎮人看待。對於這個地方,他早有了歸屬感。
槳聲欸乃中,十一郎想著等一會兒要先去一趟白石鎮,叫上幾個人來將石榴摘了運走,那麼他便能安心在末世地養傷了。要再遲兩天,只怕這些石榴就要落地爛掉,那就太可惜了。
腦子裡轉著這些細瑣雜事,船慢慢靠岸。上岸,繫繩,順著小逕往山上走去……重複了無數遍的動作,早已成了習慣的一部分,今日卻讓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安。鼻中似乎聞到了煙火燃燒過的味道,一種對於他來說幾乎可以稱之為惡夢的味道。
十一郎不自覺慢慢握緊拳頭,腳步卻依然保持著沉穩緩慢,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家走去。就在快要轉彎處,他突然停下,伸手按住旁邊的石榴樹半晌沒動。
事實上,在這個樹葉落得差不多的時節,站在現在的位置完全不需要轉彎他已能夠看清他那間泥坯屋。而如今,那個他一磚一瓦一木一草親手修建起來的房屋已化成了一灘灰燼,幾段殘牆,沒下過雨,空氣中似乎還有煙火在裊繞。
十一郎站在那裡,極力想控制顫抖的手和身軀,卻仍然抑止不住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他的雙眸。腥紅的血色中,他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場大火,以及滿地被屠戳的屍體,在那些屍體中,有無數他熟悉的面孔,其中有悉心教導過他的,有曾與他一同練劍玩耍過的,有伺候他起居飲食以命護他周全的……
悲怒到極處,他幾乎控制不住胸中的翻騰,又連著嘔了幾口腥紅才覺得好過些。只是精神有些不濟,鼻中隱約似乎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是母親慣用的香脂味,從那片殘垣斷牆處傳過來。他勉強振作精神,放開扶著石榴樹的手,搖搖晃晃地往那邊走去。然而還沒走到一半,眼前一黑,人嘭地仰倒在地人世不知。
一炷香後,石榴林中轉出兩個穿著白色麻衣的中年男人,一個張著張馬臉,一個矮胖墩實。
「你帶他回去。我到對岸看看。」馬臉的道,不等矮胖子回答,人已經往山下而去。
矮胖子儘管心中不滿之極,仍然彎腰扛起昏迷的十一郎,飛快跑向另一個方向。
【第九章蠱惑(1)】
梅六在水邊洗淨了臉手,身上衣服卻仍然血肉淋漓,鼻中始終紊繞著一股腥惡之氣。她抬眼看了看四周,只見清風朗朗,山林幽幽,並不見一絲人跡。如此輕易地便解決了那些本該像螞蟥般黏上便甩不掉的人,心裡總覺得不太踏實,尤其眼前還反覆浮現起那個婦人臨去前的詭異笑容,總不至於爆個損傷不了人分毫的血肉便算了吧?
梅六尋了個有大石遮擋的地方,脫了衣服踏進清溪中,迅速地洗淨自己,又從隨身的包袱里拿出乾淨的衣服換上,挖了個坑把那身血淋淋的衣服埋了。披著濕發,她一身清爽地蹲在溪邊,有些心不在焉地沾著水擦洗劍鞘劍柄上的血跡。雖然洗了澡換了衣,她仍然覺得渾身不舒服,仿佛那層血沫已鑽進了肌膚里,再也弄不掉。如果不是情況不允許,她只怕要把自己身上搓下一層皮來。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身為殺手,從受訓開始她便沒少見過血腥的場面,比這次更甚的不是沒有,否則她也不會在乍見人體爆裂之後仍能冷靜地穿越人群離開百葉城。
不知是不是那個女人的笑引起的。她擦乾雙劍背上,甩干手摸了下有些發悶的額頭,暗忖。剛想起身,突然腦子一懵,差點栽倒在水裡,尚幸她平衡能力不錯,最終只是一腳踩進溪中濕了鞋子。
不對!梅六捶了下頭想讓自己清醒些,卻並沒覺得好些。抬頭看向天空,見太陽遠遠地掛在上面,腦子裡莫名冒出要到正午了這個念頭。耳中傳來一縷若隱若無的笛聲,似遠似近,渺如遊絲,仿佛在召喚她。她不由凝神傾聽,然後著迷般慢慢地跟著笛聲往它傳來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