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詞品同境界,其實是詞人與人與物與事貼近和尊重的程度。端然親切--是品斷詩詞高下的重要標準。
在我心裡,《落花時》和《於中好》里的兩個女子是一個人。"回頭忍笑階前立"和"背立盈盈故作羞"情態相似;"勸伊好向紅窗醉"和"待得郎歸恨卻休"心態也相似。中國古典詩詞裡的思婦,離人都像皮影戲裡的人一樣,晃晃悠悠,模模糊糊。不一樣的身份下,有一樣黯然思歸的靈魂。
相思不絕……洇了千年。
琵琶仙中秋
碧海年年,試問取、冰輪為誰圓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盡成悲咽。隻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
花徑里、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記否輕紈小扇,又幾番涼熱。只落得、填膺百感,總茫茫、不關離別。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
【了如雪】
最早看到這闋詞是在一個朋友非常時尚化的博客上,暗色的底子襯著字,很是生色。那一種衝撞的氣味,像茉莉盛開在黑色黎明前,芳香潔淨。也因此讓我有感,詩詞的生命如此多原化,不見得只是深藏在木匣子裡的古董字畫。只要當的起那份貴重,將它掛在廳堂艷麗張揚又有什麼不可以?
自古以來,中秋對月吟者百代不絕。當中翹楚者,豪放詞中要算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婉約詞中當屬納蘭這闋《琵琶仙-中秋》。此詞是容若寫於中秋的吟月懷人之作,用詞譴句極顯容若華麗清雅的底色。譬如"清輝了如雪"之句,不是閒逸公子未有此風骨。下闋憶往日,由花徑里戲捉迷藏,曾惹得梧桐簌簌落下可知,所寫必是少年往事,又"輕紈小扇"可知所憶者乃女子。
兩下合看,當知此詞是容若在中秋夜懷念青梅竹馬的戀人。這一首與蘇子風骨迥異,有如楊玉環和趙飛燕的各擅風情,容若於長調中用小令作法,別有一番風味。想起還有一闋《採桑子》幾乎可看做碧海年年的同題異體之作,抒寫的也是月夜懷人的遺憾。
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良宵總淚零。
只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剛作愁時又憶卿"。語簡情深,哀婉之處動人心魄。愁上澆愁,苦上加苦。容若心思之悽惋低徊,由此亦可見一斑。"碧落"語出道教《度人經》:"始青天乃東方第一天,有碧霞遍滿,是雲碧落。"白居易《長恨歌》詩里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之語,是說貴妃死後,明皇命方士通天徹地去尋。容若作此語,說明愛人亡故。
由景入情,向來是詞家通感。容若說"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婉約中有蕭壯,竟讓我想起李璟"小樓吹徹玉笙寒"--時在五代。戰亂不斷,趙匡胤欲一統天下節節進逼,李璟雖然軟弱,也不是昏庸之輩。他眼見南唐國勢衰微,有如亭外池中,滿池破敗的荷葉,心中震顫,想到自己國家也會如這荷葉一樣,在凜冽的秋風之下,枯萎而死。一陣風送來遠遠的笛聲,如泣如訴,不知是那個富人又在吹斷腸曲。愁從心起,李璟很快寫出了一首《攤破浣溪紗》--
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依欄干。
他把詞拿給馮延巳看時,馮延已說道:"陛下這道詞,情景交溶,感人肺腑,尤其'小樓吹徹玉笙寒'一句,真千古絕唱也。"馮延已文人天真讚許,單解詞意境好處,卻看不到李璟心裡的擔憂驚怕。更忘記了有句話叫"國家不幸詩家幸"。南唐都要亡了,李璟就是詩詞做的再好,作為一國之主,於國家來說,他也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中秋月光照耀,本該是眾家歡聚之時,容若心中卻荒涼如大漠。吹裂紫玉蕭也難散愁心。
月缺時,我會心傷,月圓時,我又惆悵。越到良宵,我越有說不出的消沉難過。難道是見不得別人的美滿幸福麼?
團圓的人共渡團圓夜,不得聚首的人呢,無端添愁惹恨罷了。
我心湖蕩漾與你種種,花間迷藏的嬌痴,輕羅小扇的風流,在流年中如煙消散。
一地如雪清輝,耳邊蕭聲欲碎。
我是桃源里酣睡的孩子,夢中繁花如錦。從你走後,我才知道,人間為什麼會有良辰美景的惆悵。
你離去,我竟成了這樣一個百無聊賴的人。
我想著,盡力去獲得蒼天的憐憫。它將我貶謫在回憶里久久不放,這樣的煎熬我甘心承受,這樣的話或許待我一生行盡,在雲海水天相接處,會重見你的倩影。那麼,這一世的悲苦都可以付之一笑,揮手落入海天之間了。
可是請你告訴我,一種暫時忘記你的方法,即使是霎那的麻醉也好,這樣我就不會在有任何一點愁思的時候都立刻想到你。
無條件地想到你。
等待,與思念之間的角力,已是我餘生的宿命。
秋水
誰道破愁須仗酒,酒醒後,心翻醉。正香銷翠被,隔簾又聽,那又是、點點絲和淚。憶剪燭幽窗小憩,嬌夢垂成,頻喚覺一眶秋水。
依舊亂蛩聲里,短檠明滅,怎教人睡?想幾年蹤跡,過頭風浪,只消受,一段橫波花底,向擁髻、燈前提起。甚日還來,同領略,夜雨空階滋味。
【喚秋水】
第一個將女人的眉毛比做遠山的是天才,第一個將女人眼睛想像成秋水的也是天才。秋水的最早出處在《莊子》的《秋水篇》》:"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莊子言語所及,是秋天裡山洪按照時令洶湧至黃河的渾然壯闊,甚至帶了幾分霸道凶蠻。無論是秋水的本相還是莊子的意旨與女子的清秀眼眸是相去甚遠的。道家樸素的哲思比喻與柔媚的情語,能使這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聯繫到一塊去,除了愛情的力量,我們還不得不承認色相的重要。
感官上的刺激會最直接地激發人的靈感。像詩經里的人會讚美女子的手指是香荑,香荑是白嫩的茅糙。比和興之前必定要有隱然聯繫,想像力人人都有,只是有心的人會在合適的時候一擊即中的想到,而粗心的感覺不到人往往會忽略。
第一個說女子眼眸是秋水的一定是男人,一個為美顏所動的男人。彼時醉在某女的眼波里,神魂顛倒像倒影其中的楊柳,低徊擺動。讚美女人註定是男人的事。女人看女人,再美再驚動,也帶著三分刻薄。不過淡淡一笑,心下默認,贊好已是了不得,想要那麼挖空肚腸地去想詞稱讚,是斷然不可的。
秋天是被剝奪了快樂的季節。在文人的筆下,只要和秋沾邊的,不由自主的都帶點悲涼的色彩,這是宋玉悲秋定下的基調。後世的文人順著這個調子彈順了手,也就沒幾個想改弦易章的了。偶然有個詩人跳出來昂起脖子激揚一把,怎奈大局已定,也沒有打破秋悲一統天下的格局。
秋水如女人的眼波有一種愁媚。最初喜歡這闋《秋水》就是聯想到兩字間這種若隱若現的多情感覺,覺得心怡。然後就被首句"誰道破愁須仗酒"驚艷了。說起來,多得這一句的磊落沉涼,才撐起了全詞。看多了""破愁須仗酒"這樣的沉腔濫調,讀到這句話時真是耳目一新。不共著全詞,單獨看這句更是讓人激賞,一如縱馬塞上糙原,展眼碧茫茫,大氣清朗;合著全詞看,後面雖然不脫消沉本色,像"酒醒後,心翻醉"的意思其實脫胎於"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等語,但是首句已翻出前人桎梏,在《飲水詞》里也顯得清潔不俗。
細品詞意,此詞當是容若在酒醒之後,獨聽夜雨時所做。採取了現實與回憶的錯落參差的手法進行描寫,一段眼前,一段回憶,將現實的孤寂和往昔的毫無痕跡地融合在一起,予人強烈對比,不用過多的贅述,容若就將自己夜闌獨聽雨的落寞,細緻準確地刻畫出來了。
"憶剪燭幽窗小憩,嬌夢垂成,頻喚覺一眶秋水。"一句情微景幽,所描摹的情狀既真切又生動,很是真摯感人。他想起某夜晚歸,她已經入睡,綺窗燭影淡,他小聲地叫了她,驚動了她的夢,乍醒時她滿臉嬌憨,眼波流轉,溢溢盈盈。《秋水》是容若自度曲,這個詞牌或許就坐實了那時她予他的驚美,到現在仍赫然在目。
以至於全詞所言所寫都不離愛人的一雙明眸。幾年的的波折風浪,原以為會留下的人,到最後擁有的,也只是一點依戀不舍的眼光,愛如天際星光,時間一到總會黯淡消失。
蟲鳴,雨滴,窗外嘈聲不定。眼前孤燈明滅,淒切的夜雨讓人無心入眠,人世這樣糟切難安。我想起你溫柔眼波,與你在花前月下秉燭夜談的亮烈纏綿,內心靜默安定。思憶如海水深長綿延直抵無光的cháo濕深處。你是我妻子,更是我知音。若沒有你的溫柔熨貼,我是行在幽涼世間的弱小的一個人,勢必更彷徨,更冷落。
我又想起你燈下擁髻的樣子,美過通德。(漢伶玄《趙飛燕外傳》附伶玄自述:"通德(伶玄妾,曾為漢成帝宮婢)占袖,顧示燭影,以手擁髻,不勝其悲"。)伶玄對妻子的神態刻畫得太幽微,太深刻。後來"擁髻"就常用做夫婦燈下相聚之典。我行役,有時不在你身邊,有時在你身邊,男兒心,父母朋友事業,枝葉盤雜。心裡裝還不儘是你。別離相聚之間用力拉扯,你為我愁心泛濫,眼底心上秋水湯湯。
愛是一種牽繫,約定。一生,我們能遇見多少人,又與其中的幾個有約,這約又是否飽滿嶄新如花苞,一定會安穩的呆在枝頭等到盛放的那天?事實上事態的發展常如另一闋《臨江仙》--
昨夜個人曾有約,嚴城玉漏三更。一鉤新月幾疏星。夜闌猶未寢,人靜鼠窺燈。
原是瞿唐風間阻,錯教人恨無情。小闌干外寂無聲。幾迴腸斷處,風動護花鈴。
失約的原因不是兩個有情人彼此變心,而是某些不可預知明言的外界因素的介入造成了遺憾--原是瞿唐風間阻,錯教人恨無情。
似此星辰非昨夜。我以為那些事已經被遺忘很久,結果想起來,還以為就是昨夜發生。早年的情事,並未甘心隨時光cháo水中消退,而是一次又一次攛掇著回憶泛濫成災。這人世間的風波惡阻,打碎你我長相廝守的美夢。其實,那個未完成的約定,我一直想去完成它。
我知道能夠執手共看風景的人不會多。讓我義無返顧深愛的人也不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