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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這是一首秋日登高懷人之作,此說亦有道理。不過,我所關心的並不是容若在懷念誰,而是他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如秋葉黃花般蕭瑟的心態。
人間所事堪惆悵,不免使人聯想到他的另一首《浣溪紗》中的下闋:"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那是寫在下雪的冬日。如今是黃花飄零的秋天。時光轉過一年,日子是一天天在消磨,惆悵卻如影跟隨。
江南多有橫塘,所指不一。"妾家住橫塘"是崔顥的橫塘,李賀等人也寫過。蘇州的橫塘是唐伯虎住過的地方。"凌波不過橫塘路"是賀鑄的橫塘。因此似乎不必拘泥於確切的地理位置。詞中泛指江南,且以橫塘代指記憶中曾一起走過,擁有過美好回憶的地方。"莫向橫塘問舊遊"一句結全詞亦暗開出新境,因全詞已寫足了秋景蕭瑟,末一句"舊遊"兩字暗含的春光繾綣,無憂無慮已是不言而喻了。
舊時橫塘明月路,少年郎,不知愁。白馬春衫足風流。到如今形單影隻,心似寒秋,故地怎重遊?
金縷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君須記】
除了哀婉,容若也深沉,大約是身陷官場覆雨翻雲的事看多了,免不了"吟罷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的消沉,就少了幾分任俠江湖氣,唯一例外的是答顧貞觀的一闕《金縷曲》。這一首看似信筆拈來,數個"君"字,又兩個"身"字,全拋開詞家死規矩,情感若紅日噴涌而出,叫人讀了大呼痛快,是可以佐酒忍不住干一大浮白那種痛快!
容若似被風吹落錯地方生長的種子,感慨著"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仿佛這榮華是老天硬塞給他的。他終其一生不識命運安排的軌跡,桀驁不馴,內心做困獸之鬥。同是"烏衣門第",容若吟出這句話身世之嘆甚重,沒有"烏衣巷口夕陽斜"的惘然,讀不出對世事的感謂。不以權貴為喜,不以門第為傲。他落落清朗,隱隱落泊。反而贏得一幫狂傲不羈的江南名士折節下交。
梁汾,是顧貞觀的號。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顧貞觀應明珠之聘,為納蘭家西賓,容若與他一見如故引為摯友。
這闋《金縷曲》即是容若認識他不久後在《側帽投壺圖》上題的詞,既為自己寫照,也為其交遊寫照,中間還交錯著對娥眉謠諑的感慨,又照應了答應顧貞觀營救吳漢槎的事,運筆疏朗有致,而情感又沉著跌拓。
我個人最喜當中"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幾句,直抒胸臆,意態激揚。言辭間大有揚眉劍出鞘的俠氣縱橫。男人太激揚了往往不好,有講大話的嫌疑,一股藝術青年捨我其誰的酸味。但像容若這樣纏綿悱惻的主兒,偶爾放蕩形骸,無忌世俗禮教一把,狂一狂,倒叫人替他高興!想來大家是差不多的心思,故此詞一出世,就成為《飲水詞》傳揚千古的名篇。
古人說,得黃金百兩,未若得季布一諾。人生得友如納蘭容若,何止勝卻黃金百兩?要不是顧貞觀走了納蘭的門路,恐怕就有個黃金千兩也未必能把吳漢槎從塞外救回來。倒是納蘭說道有酒唯澆趙州土,大話罷了:他也不過是個賭書潑茶的主兒。以他當時的地位,倘要效法平原君,估計等不及食客盈門,就被御史參了。
關於這闋詞,有很多附會之說,有人說,"後身緣、恐結他生里"之語不祥,而後來容若果然壯年而卒,仿佛詞讖。讖的這種說法由來已久,大約由唐開始,唐以後說法更甚,人們開始相信詩文是一個人的心氣所致,照應他一生的命運,像擅作"鬼語"的李賀,不但一生命途乖覺,而且短壽,二十七歲即亡故。
《炙硯瑣談》里有一段附會更是好玩:寫容若與梁汾交厚,寫《金縷曲》有":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而梁汾答詞亦有"但結記、來生休悔"之語。容若殤後,梁汾得夢。夢中見容若曰:"文章知己。念不去懷。泡影石光,願為息壤。"是夜,梁汾得一子,觀其面目,宛然是容若,知為其後身無疑,心竊喜。彌月後,復得一夢,夢容若與己作別。醒來驚動。詢問之,其子已卒。
註:西賓
得黃金百兩,未若得季布一諾:季布,漢初楚人。楚漢戰爭中,為項羽部將。後歸漢,任河東守。布以任俠著名,重然諾,楚人有"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之諺。見《史記·季布欒布列傳》。後以"季布一諾"為重然諾而不失信用之典。
金縷曲簡梁汾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痴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天欲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轉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羨殺軟紅塵里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梁汾耳。
【吳季子】
因為梁羽生先生太喜歡納蘭容若(具體證據是《七劍下天山》),除了《七劍》之外,他還不止一次在隨筆里提到納蘭容若,引起了同為武俠宗師的金庸的興趣,於是金庸就寫了一篇相應的短文--《顧貞觀的"贖命詞"》來回應他,將容若和梁汾營救吳兆騫的事,以及吳兆騫這個人都寫得詳盡而生動,我認為可以做為這闋《金縷曲》的註解。因此把它轉述下來--"吳兆騫是江蘇吳江人,從小就很聰明,也因此頗為狂放驕傲。據筆記小說上說,他在私塾里念書時,見桌上有同學們除下來的帽子,常拿來小便。同學們報告老師,老師自然質問他,他的理由是:"與其放在俗人頭上,還不如拿來盛小便。"老師嘆息說:"這孩子將來必定會因名氣大而惹禍"這話說得很不錯,在封建王朝中,名氣大正是惹禍的重要原因。
另一部筆記中還說他一件逸事:有一次他與幾位朋友同出吳江縣東門,路上忽對汪鈍翁說:"江東無我,卿當獨秀!"(為劉宋時袁淑語)旁人為之側目。
吳兆騫雖然狂放,也確實頗有點才氣,對朋友也很熱情。吳梅村把他與陳其年、彭古晉三人合稱,名之為"江左三鳳凰"。
吳兆騫是當時著名的邊塞詩人,他的詩風格遵勁,當時傳誦的名句有"山空春雨白,江迥暮cháo青"、"羌笛關山千里暮,江雲鴻雁萬家秋"等。他的詩集叫做《秋茄集》,袁枚《隨園詩話》中說他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
至於他所以獲罪,是為了科場事件。順治丁酉年,他去應考舉人,考中了。後來發現這一場考試大有弊端,於是皇帝命考中的舉人們複試一次。他學問和才氣都很好,本來不成問題,大概因為複試時氣氛十分緊張,心理上大受影響,竟然不能把文章寫完,結果被判充軍寧古塔。這是一件株連極廣,殺人甚眾的科場大案。清人入關伊始,主要是藉此大殺江南人士立威。吳兆騫完全冤枉,當時名士們都很同情他,寫了許多詩詞給他送行,吳梅村的《季子之歌》是其中最有名的。當中有"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之句被容若化用在《水龍吟》里。
顧貞觀(梁汾)當時與他齊名,他被充軍時曾承諾必定全力營救,然而二十多年過去了,順治換了康熙,一切努力始終無用。顧貞觀自己也是鬱郁不得意,在太博納蘭明珠家當幕客,想起好友在寒冷偏塞之地受苦,於是寄了兩闕詞給他,那就是有名的兩闕《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捉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團欒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其一)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恭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孱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其二)
《白雨齋詞話》評這兩詞說:"二詞純以性情結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寧告戒,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又道:"兩闕只如家常說話,而痛快淋漓,兩人心跡,-一如見……千秋絕調也。"
納蘭容若見了這兩首詞後,不禁感動得流淚。認為古來懷念朋友的文學作品中,李陵與蘇武的《河梁生別詩》,向秀懷念嵇康的《思舊賦》,與此鼎足而三。他知道這事不容易辦,立誓要以十年的時間營救吳兆騫歸來。當時也寫了一闕《金縷曲》給顧,這詞結尾說:"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梁汾耳!"表示目前最重要的事是盡力營救吳,這就是《金縷曲-簡梁汾》的由來。這裡還有個小插曲,容若答應梁汾十年之間必定救吳漢槎回來。梁汾還不滿,說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年?你要救就要快點。容若不以為忤,反而認為他說的在理,想了想,就請給我五年時間吧。
不久容若在適當的時機中去求他父親設法。有一次明珠請客,明珠知道顧貞觀素不喝酒,就斟了滿滿一大碗酒對他說:"你飲幹了,我就救漢槎。"顧貞觀毫不躊躇地一飲而干。明珠笑道:"我跟你開玩笑的,就算你不飲,難道我就不救他了麼?"明珠出一點力,朋友們大家湊錢,終於把吳兆騫贖回來。當時的人把顧貞觀的兩闕詞稱為"贖命詞"。一個名叫顧忠的人寫詩記這事道:"金蘭倘使無良友,關塞終當老健兒。"
吳兆騫終於在康熙二十九年(1681)從寧古塔歸來。吳兆騫釋放後,到明珠府上致謝,在屋內牆壁上,見到題字:"顧梁汾為松陵才子吳漢槎屈膝處",感慨落淚。那題字今日看起來不免做作,然而在古時卻是鄭重之舉,氣節從來為清高文人看重。以顧貞觀狂傲不屈的性子為救吳漢槎,四處求人,還求到他內心看不起的權貴面前,想必是忍受他所認為的極大屈辱,心中憤懣需要大書一筆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