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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回來了嗎?踏著溶溶煙月而歸,不改昔日的風貌。如果你是歸雲,定會看得見。我一直守在這裡與你的竹友一起等你。
等你再續來生緣。
於中好
(送梁汾南還,時方為題小影)
握手西風淚不干,年來多在別離間。遙知獨聽燈前雨,轉憶同看雪後山。
憑寄語,勸加餐,桂花時節約重還。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
【別離間】
古人的可愛在於他們與自然沒有隔閡,而有敬畏心。看見喜鵲認為是老天派好鳥來通知他們喜事臨門,恨不得邀喜鵲進門喝酒,拿些喜糖來給喜鵲吃;至於鷓鴣,古人認為它的叫聲是在說:"行不得也,哥哥"意在勸人不要輕易別離。
在行動基本靠走的古人看來,離別實在是事關生死的大事。因為這鳥兒的叫聲勾起人太多想法,很多不可言說的愁緒,使人有知音的感覺,所以鷓鴣漸漸入了詩詞,除了詞牌,後來還成為一種樂調的名字。鷓鴣為樂名,許渾《聽歌鷓鴣》詩:"南國多倩多艷詞,鷓鴣清怨繞樑飛。"鄭谷《遷客》詩:"舞夜聞橫笛,可堪吹鷓鴣?",《宋史樂志》引姜夔言:"今大樂外,有曰夏笛鷓鴣,沈滯鬱抑,失之太濁。"由此可知,至南宋時鷓鴣似為一種笙笛類的樂調。
唐、五代詞中無《鷓鴣天》調。此調始見於北宋宋祁之作,而晏殊猶善填此調。在北宋詞牌中《鷓鴣天》的別名最多。《於中好》是其一,但我一直覺得這個別名呆板嚴正沒有聲色,遠不如原名活潑,有鳥群起落喧雜的清新。
《鷓鴣天》這個詞牌多用來抒寫離愁別緒,很少寫壯懷激盪的豪情感懷。這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容若的幾首《鷓鴣天》正合了這一意旨,據考證此闋《鷓鴣天》當作於康熙二十年顧貞觀因母喪離京南還時。這一年容若扈駕遠行,與友人多難聚首,南下北上有如飛鴻,容若感傷於此,故有:"握手西風淚不干,年來多在別離間。"的感慨。梁汾南還,他贈以小像,題以清詞。遺憾的是這幅小像並沒有存留下來,後來毀於火中。否則透過小影當可窺見容若一片傷心畫欲難的憂鬱。
猶記得,容若曾泣"一片傷心畫不成"(《南鄉子》),那是寫給亡妻的話,而今在送梁汾南還,友人之間的送別詞裡也出現了語意接近的話語。可知梁汾在容若心中地位殊重。
容若有時敏感太甚,一般的別離也會惹他不安,仿佛天地萬物都隨之同悲一樣。這樣的多情,多為淡漠的現代人所不解,亦覺得情感太重,不堪兌付。再說一個男人動不動握手西風淚不干,和朋友離別又是贈詞又是贈照片,簡單複雜化。也忒不灑脫了!
我不贊成容若這樣細膩感傷,太白那種"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缺心少肺式的灑脫明亮,倒是大合我心意。不過我很喜歡這一闋"憑寄語,勸加餐,桂花時節約重還。"這幾句。淡而有聲色,有唐詩絕句味,語雖瑣碎,亦不減灑脫意,亦是真朋友之間才有的細心關照。可惜這又是化用王次回的。唉,可憐的屢次被侵權的王次回。
於中好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
【兩字冰】
《鷓鴣天》這個詞牌,寫得最早的是宋祁,寫得最多的是晏殊,如我的一個朋友所說,寫得最好的卻是大晏的兒子小晏(晏幾道)。小山那闋《鷓鴣天》著名到我不想浪費筆墨再重述的地步。相信只要有心有情人,不會有人體驗不到"幾回魂夢與君同"的纏綿飄搖。來說說容若吧,小山摹愛情,容若寫婚姻,平實厚重也動人。若把小山那闋《鷓鴣天》看艷妝的楊妃,容若這闋《鷓鴣天》就是越女溪畔浣紗的西子,淡妝素服,舉動言笑都家常。
彼時他在塞上,多情公子身在邊城孤獨不堪,由於愁思連夢也作不成,唯有夜雨瀟瀟,觸動相思,遂憶起妻子也曾在夜半思念自己。為解相思便給妻子寫信。千言萬語無從下筆。邊塞嚴寒,好容易寫完,封合信封時卻發現無論是墨跡還是雙手都一片冰涼。
當初讀到"偏到鴛鴦兩字冰"就深覺意韻深長,此句既有天寒而滴水成冰之義,又有相思空無計遂心如寒冰的淒冷之情。容若巧妙地將節候與心境融於一爐,深曲地表達了相思的愁苦。致令鴛鴦兩字冰的,與其說是離別,莫若說是人生種種不得不履行的責任。
我還看過一種解法,此詞可對應起來看,上闋是容若在塞上懷妻子,下闋是妻子閨中懷遠人。這樣照應著看也可,未破壞詞意,反而是夫妻同念,顯出珠聯璧合的好處。
看見容若說書鄭重。莫名心動。仿佛看見他眼眉間情意輾轉拖延。現在我們連信也少寫了,懶得動筆,十指在鍵盤上跳舞,越舞越寂寞。偶爾收到一個男子信箋,恍然回復年少時收到情書時竊喜。
亦會黯然,那年的情書,被遺忘的時光。當初櫻花爛漫的期待,還剩多少?
於中好(十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惟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淒風打畫橋。
【絲難盡】
依然是鷓鴣天,我是倔強的不愛說於中好,就像我堅持覺得容若的悼亡詞不遜於歷代任何一個寫悼亡的男人一樣。這次站在對面與他映襯的人是賀鑄,一個不無失落的蘇州男人,因為喪妻之痛,生生把一闋《鷓鴣天》改寫成了《半死桐》。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糙,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半死桐》是四大悼亡詩之一,但我不喜歡,真的不喜歡。不是對賀鑄本身有什麼意見,不是對做妻子的給丈夫補衣服有意見,而是我不喜歡那種潛意識裡視妻子為貼身免費保姆的男權主義。容若不會這樣,他即使寫妻子勞作也是充滿憐惜:"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釭。"女人就該做操持家務,就該挑燈補衣。他一點這樣的想法也沒有。字句之間我揀視地就是他這一點尊憐心。女人要的不多,只是要在一份建立在尊重基礎上的愛,與之能夠端然平視相看不厭。如斯攜手方可水遠山長。
死亡如刀斬下,容若是那個肋骨被砍了一刀卻只能悶頭走路的人。妻子和愛人都死了。一個最愛他,一個他最愛,情感不可稱量,不可承受。兩根肋骨應聲碎裂。很難分辨哪邊的痛會輕一些?
他於是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失落悲傷。妻子離去以後塵滿疏簾,素帶飄空。其實堂堂的相府斷不至於如此狼籍。一切只是容若的心理感觀藝術加工罷了。就像蘇子說,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其實一對夫妻只有兩雙眼睛,再怎麼相顧也不至於淚千行。只是明知有假也捨不得不感動。仿佛看見容若悽苦冷清的苦況。他在迴廊轉角處獨自徘徊。看見亡妻的遺物,每每忍不住偷偷落淚。淚濕的青衫袖口有千斤重。如此起筆的寫法似顯突然,想想又合情理,真實感人。
"惟有恨,轉無聊。"就如一個人隨口而出的真情話,根本無須刻意雕琢,惟一腔真情傾瀉而出而已,情絲(思)難斷。由"五更"兩字知,容若又是一宵未眠。偏偏新的一天也不是艷陽高照,依舊是淒風冷雨打畫橋的葬花天氣。盧氏的亡日在陰曆五月落花時節,同樣的"落花朝",一樣的畫橋,畫橋未斷情已斷,彼此擦身而過,生死殊途。
據"真成"可知,此詞應作於盧氏新喪不久。想容若一人在那房子裡,如何寂寞難捱?雖然有無數的奴婢僕人伺候,可是盧氏死後,身邊再無一個知心人。顧貞觀他們再好,總不能與他同寢同食,生活中妻子的作用是無人可代的。
欲說又不可明言,何況斯人已逝,言明又有何用?容若心苦可想而知。他無限傷心,亦只能在無人處偷拭清淚而已!那是因為--他是男兒,大丈夫何患無妻?為一個女子(那女子再好也罷)都是不值得的。這是道德給予人的規定和暗示。一個男子對女人太深情,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妻子,也是不宜當的,深情不是理由。因會消磨了凌雲壯志,會折損了萬丈雄心。男兒身,如果要做大事就要拋得開兒女私情。否則,這男人至多被人贊一句,多情種子。在社會意義上他不見得被他的同類崇敬。男人們懼怕著,尊敬著,亦努力成為強者。
有時候,男子的無情,是被社會道德規範調教出來的。現在也差不多。對於男人的,千年的要求規範,骨子裡沒有大的更動。
容若對於情越來越執著,像信仰一般追尋,但是對於世事追求越來越淡,直至視為身外之事。他的深情幽婉之中盡顯落拓不羈。多情,且專注於情,容若是男人中里的異類。惟有恨,轉無聊。即使過了三百年,容若仍是寂寞的,欣賞愛慕他的多是女人。
於中好
獨背殘陽上小樓,誰家玉笛韻偏幽。一行白雁遙天暮,幾點黃花滿地秋。
驚節序,嘆沉浮,穠華如夢水東流。人間所事堪惆悵,莫向橫塘問舊遊。
【上小樓】
登高遠望是人在落寞時常做的事。所謂眼界,是有一定界限的,離了原先所在境地,突破了原有的界限再看山光水影一花一木,都有突破和新鮮。如果沒有登高,陳子昂不會在幽州台那樣一個小土坡上將小我與大志,霎那與永恆,古與今,崇高與渺小置於無限廣闊的宇宙背景下,撞擊出人生的永恆感慨,吟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絕唱。
李煜在被囚的日子裡獨上西樓,目光穿越了清寂小院,再次看見的,是南唐的宮闕,車水馬龍,宮娥纖纖絲幕重重,亡國之恨一次又衝擊他的心靈,衍生出波折如水的人生長恨。晏殊一生仕途平順,宦歌生涯,過著嘗無一日無宴飲的侈糜生活,華麗如錦他亦有蕭瑟的時候,某夜突然黯然了一把,寫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句子,好象一路繁花如錦,突然來到一處山石潔瘦的清溪清潔地,反而心眼開闊。
容若這闋《鷓鴣天》亦為登高感傷之作,雖比不上前賢,但也頗精妙,有獨到之處。短短一闋詞,表現手法多樣。有視覺:殘陽小樓;有聽覺:玉笛偏幽;有遠景:一行白雁;有近景:幾點黃花;有心理活動:驚節序,嘆沉浮;也有秉懷直呼:人間所事堪惆悵,容若將所見所感交錯紛呈,身世之感與眼前景致互融,收放自如,很是清麗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