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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逝如同驚雷,讓容若從往事中驚起。與盧氏生活的點滴都鮮明起來。在他的記憶深處中星光閃耀。從她作女紅開始,想到她生前膽小怯弱,不敢獨自待在空房之內。他想起妻子的賢惠,溫柔體諒。種種可敬可憐之處。而在之前,也溫柔也憐動,卻不會為她惶惑,因為她已是自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妻啊,好象是栽定了庭院的樹,不會輕易移動。兩個人都還年輕啊,一個二十三,一個二十二,好象站在路口,看見前面路徑深長,可以一路攜手長行不會想到,拐彎之處就是斷崖。
人多數是這樣的,生性奢侈,以為眼前的人就一定不會離開,指間光陰一定漫長,知道有天意,生死大限規律使然。然而事不臨頭,又無懼這些規律。若有懼怕,人又會說,你的人生不夠堅定,不夠樂觀。人行在當中,的確艱難。
寫悼亡很有名的賀鑄在痛失愛妻趙夫人後,硬生生地把個《鷓鴣天》改成了《半死桐》。容若在失去盧氏以後亦創出了新詞牌《青衫濕遍》,真情付諸詞章,都是筆花四照,催人淚下的經典之作。我卻發現我自己,無力為外公做任何事,甚至只是用自己掙的錢,買菜,做一頓飯給他吃也是不能了。
外公死時,我尚未獨立未出來做事。念及,他為我一定掛心不已。
青衫濕悼亡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
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忽疑君到,漆燈風颭,痴數春星。
【疑君到】
明朝的薄少君女士,悼念亡夫的詩作多達百首--數量也許是同類題目的冠軍--同樣是以"悼亡"為題。對於古代婦女來說,留給她們寄託感情的空間並不寬敞,失去一位好丈夫,有時也竟等同於失去了生活的意義,這種悲慟可想而知。如果她們有條件作詩,多半要嘔心瀝血。薄少君在她丈夫去世一年間寫下百首悼亡詩後,周年祭日當天"慟而絕"。相比之下,男人的選擇餘地要大得多,即使不甚薄倖,喝喝花酒也是能夠理解的,所以傷心的程度應該打折。讀他們的悼亡詩時最好留個心眼,如果他們說"伴客銷愁長日飲,偶然乘興便醺醺",那就不妨打聽一下,詩人喪偶前是否滴酒不沾;如果他們說"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那你也要想想,一對夫妻能有幾隻眼睛。我們當然不能說,越煽情就是越虛情。這和談戀愛是差不多的道理,如同甜言蜜語不能當真一樣,痛心疾首也未必作得算數。
然而容若真是例外中的例外,他的悼亡詞沒有一絲輕薄賣弄,甚至沒有"誰復挑燈夜補衣"的感慨,因為老婆畢竟不是女僕,憑什麼到最後留在記憶里的,只是做家務的形象?那還不如懷念保姆。感謝明珠先生的無私奉獻。豐裕的物質基礎之上,沒有塵世的干擾,沒有俗務的繁瑣,容若和盧氏二人在幾近完美的家庭環境之中,體驗經歷著一種純粹的,更接近其本質意義的愛情。因此容若的詞始終給人一種徹頭徹尾的真心實意。一種自桃花源中流露出來的甘香甜美。
從"忽疑君到"四字隱約可猜出,這首詞作於盧氏故後不久。容若心理尚不能完全接受這打擊,才會出現幻覺。詞中所抒發的仍是對亡妻深切懷念的痴情。上闋起句便痛陳自己的心情:自愛妻亡故後,無限傷心無人傾訴,淒清孤苦,用語直涼已極。下闋起句即陷入自悔當中,懊悔自己辜負了妻子往日深情。值得注意的是全詞結穴處宕起一筆"忽疑君到"。這一句用虛擬之景收筆,虛中有實。筆法虛,情卻不虛。狀態和子夜歌里"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歡喚聲,虛應空中諾。"很像。此種情形正是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思念太深時,才可能出現的幻覺。容若的悽苦自悔如雪上紅梅,斑斑可見。
"忽疑君到"這一句詞家紛紛贊好,也著名。因與盧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賀鑄《小梅花》:"一夜梅花忽開疑是君。";周邦彥《過秦淮》:"誰信無聊為伊,才減江淹,情傷荀倩,但明河影下,還看稀星數點"等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也正因為著名,它不免就烙下個技巧性的烙印。
悼亡詞,技巧如何重要也不如情感深摯重要。死人不會關心你文章做地如何花團錦簇,如果是做給活人看的,如同張愛玲《花凋》里寫到的:"……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於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於肺病。……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那麼就沒有在這裡品評的必要了。
我覺得"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已足夠好,才是夫妻間的感慨。如同藏在心棉裡的那根針,一碰,指頭便狠狠哭出血來。
沁園春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定有霜】
悼亡詩的前身可以追溯到《詩經》中的《邶風·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雖然《詩集傳》和《毛詩正義》皆認為"莊公惑於嬖妾,夫人莊姜賢而失位,故作此詩",但一般比較正常的認知是"一個男人,失去相濡以沫的妻子以後做的哀歌"。
遺憾的是,《綠衣》之後就這樣沉寂了千年,悼亡之作平平,直到潘岳所作《悼亡詩》三首出世。潘岳不是別人,正是有名的貌若潘安老兄。此公不但姿容絕世,對妻子楊氏更是一等一的深情,《悼亡詩》其一作於送葬歸來後,不久作第二首,第三首作於其妻周年忌日。雖然六朝綺麗文風讓今人讀起來比較吃力,自其始"悼亡詩"約定俗成為夫悼妻卻是不爭的事實。一改美男花心的普遍觀感。
然而文人最善於的也是用文字為自己文過飾非,錦上添花,史實證明,悼亡詩寫得流光溢彩的大多是移情別戀之徒。偉大主席自不待言,《遣悲懷》中"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哭得情真意切、《離思》里自喻"取次花叢懶回顧"的元稹不乏賣弄,曾作自傳性質的《鶯鶯傳》,張生始亂終棄,被魯迅罵作""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說惡趣是客氣了,其實就是文人輕薄不知羞恥;蘇子的《江城子》是悼亡詞中不二之作,千百年來無出其右,卻很少有人知他為侍妾朝雲也作了另一首悼亡意味的《西江月》--
玉骨哪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麼鳳。素麵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蘇子算是豁達而超然的絕品男人,自太白之下不出世的奇才,這闋《西江月》雖然不像《江城子》那樣廣為人知,但是蘇子與朝雲的感情是刻骨銘心的真摯,
最令人唏噓不已的當屬南宋戴復古的故事:戴復古流居武寧時,有富人愛其才,以女妻之,二三年後,復古歸,妻問其故,告以曾娶。其岳父得知大怒,妻則宛曲解釋,且盡以奩具贈復古,餞以詞--《祝英台近》--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
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後回君苦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
復古既別,其妻遂赴水死。十年,復古重返,作懷舊(實為悼亡)詞一首《木蘭花慢》--
鶯啼啼不盡,任燕語、語難通。這一點閒愁,十年不斷,惱亂春風。重來故人不見,但依然、楊柳小樓東。記得同題粉壁,而今壁破無蹤。蘭皋新漲綠溶溶。流恨落花紅。念著破春衫,當時送別,燈下裁fèng。相思謾然自苦,算雲煙、過眼總成空。落日楚天無際,憑欄目送飛鴻。
單讀後一首,只見哀思愛意戀戀不絕,一幅亡妻故去空悲切的情景儼然眼前,真的不遜於歷代的悼亡詞,我當初就很被感動一把,覺得這比賀鑄的《半死桐》寫得帥很多,可看過復古妻的《祝英台近》後幾欲落淚,了解背後的故事之後更是咬牙切齒,既有今日之悼念何必當初的離棄,這種搞法就像生前不孝順,死後大張旗鼓搞排場一樣,左右死人是無福消受的,不過是活著的人借死人作秀,為自己臉上貼金。
這樣說起來,就越發見得容若難能可貴,他是真心對待盧氏的,誠然有過忽略,但始終真情相對,溫暖照顧若非如此,盧氏再好性兒,也不會對他深情不逾。好的感情是豐滿的,彼此滋養的過程,而壞的情感,只會耗盡人的養份,使人拖沓疲憊,兩兩生厭。最終被摧毀至只剩皮囊。
丁巳年即康熙十六年(1677)容若二十三歲。喪妻不久。此後幾乎每年亡妻忌日均有詞作,直至八年後以寒疾卒,終年三十一歲。此闋《沁園春》感情真摯,纏綿悱惻字字動人。稱得上哀婉絕艷!百字之間,容若將情緒轉換不停,從他嘆息盧氏早亡,到回憶往日夫妻間的恩愛情形,再到敘述喪妻後自己的痛苦:對著妻子的遺像,似乎覺得靈風飄動,思緒悠悠,想到天上尋找,又想到"料短髮,朝來定有霜"。怕妻子為自己的蒼老憔悴傷心。一路寫來跌跌拓拓。情緒起落如飛鳥,又如飛鳥掠過天空一樣自在。轉換之間沒有一絲雕琢造作的痕跡!容若呼出無限傷淒:"真無奈,把聲聲檐雨,譜出迴腸"為全詞更添情韻。讓檐前滴滴淅淅的雨聲,譜寫出我內心的痛苦。即使在人間天上,兩情也如一,但眼前人亡物在,如何不令人百結愁腸?
我個人覺得,這闋詞足可以和中國文學史上的四大悼亡詩比肩,而絕不會遜色。在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里這首詞成了納蘭容若和冒浣蓮相識的契機。
塞外,納蘭容若以馬頭琴彈出了這首哀歌。冒浣蓮聞聽之下,不禁心旌搖盪。這種不加節制的悲傷,正是納蘭詞動人心魄的地方,正是所謂哀怨騷屑,中國詩學講究的是"樂而不yín,哀而不傷",一貫尊崇傳統美感的梁羽生這次卻借冒浣蓮的口說出一番好詩好詞不必儘是節制的道理來,叫人眼前心頭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