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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如雨庵,找若和師太!”想到這些蘇慕脫口而出。
十三不明白蘇慕剛才眼裡閃過的光澤是為什麼,也不清楚他天壤之別的態度是為何而變化,但是她也來不及考慮了,曾經被自己視為求生的唯一希望的若和師太,救不了自己但一定可以救蘇慕。顧不得太多了,用力架起蘇慕便加快了腳步,才走了沒幾步她就發現蘇慕有些吃不消了,汗珠從他英挺的眉骨上滾落,呼吸虛弱而急促。
彎下身子,不顧蘇慕的反抗將他慢慢背起,她感到蘇慕的心跳,在自己背上敲打著,呼吸溫熱潮濕的氣息一點一點拂過頸部,那她一直認為似乎來自雲朵與雪片的白衣上,的確帶著舒適清爽的觸感,他的頭髮垂下,落在自己耳鬢,微風穿過髮絲有輕微的癢。
他似乎越來越衰弱,連伸出指路的手臂時都綿軟無力,十三感到自己背後的重量在減輕,似乎生命正一點一滴從蘇慕體內流走了,她不停地和他說話,叫他的名字,在急速行走的風聲里留意著他的回應,那樣輕的一聲聲恩或是啊。
奪取生命是那麼輕易,而想留住一個靈魂卻是這樣困難。死亡的強大,就算是東廠殺手也不得不臣服。原以為手中的刀劍可以決定存亡生死,但是,所有的招式,所有的利器,在死亡真正張開那遮天的羽翼時,都是無力而脆弱的。就算用最快的速度,但是還是會被時間落在後面。
遠處有微亮,來自樹叢隱蔽和山巒起伏中,蘇慕無法在維持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同時保持清醒的思維,他只知道有一股帶著自己跋涉的堅韌溫暖的力量,有一個呼喚著自己堅持的清晰溫和的聲音。風帶著時間流過,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面前一盞將熄的油燈,亮著,亮著。
在看到若和師太的那一瞬間蘇慕笑了,十三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笑容,像孩子一樣無邪,卻又同老者一般釋然,他舒展的五官,那樣的英俊,那樣的精緻。不是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居高臨下的男子,也不是傳聞里人人得而誅之的叛徒,不是為了自己的戰役在武林中遊刃有餘的謀劃者,不是背負了無數懺悔與歉疚的失足弟子……只是蘇慕,只是他自己。
“師太……救她……”視線已經再也清晰不起來了,蘇慕伸出手,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那是她的眉,已經深深印在他心裡的曲線。
“不,我沒事,師太快救他……”剛剛放下蘇慕的十三還沒有平復呼吸,她認為是蘇慕神志不清,急忙去糾正,卻不想自己腦後一麻,四肢綿軟,緩緩倒在了身後老尼的懷中。
那是最後的對視,短短一瞬間,卻足以懷念一生。彼此的視線都是模糊的,但是面孔卻如此明晰,從不出口的溫柔,重合了眼底的焦距。
金黃色的花海,在風裡起伏,少女站在花叢中,彩蝶的翅膀鼓滿了風,竹蜻蜓悠悠上升又慢慢落下,落在白衣男子手中。只有如洗的陽光,碧空,芳草,沒有刀劍,沒有廝殺,沒有生死,沒有江湖。
☆、第 21 章
(21)
白茫茫的視野,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積下的雪,一層一層密實地凝結成這樣一片無垠的凍土,終年不散的寒意從足底一直爬升至全身,呼吸在面前凝結成一片霧氣,舉步維艱。看似已然近在眼前的山峰在繚繞的雲里若隱若現,上面也覆蓋著毫無生氣的雪,讓人無法相信那裡面會有滾燙的岩漿,來自大地的中心,帶著沸騰到可以溶解寶劍的溫度。
家鄉現在應該是最炎熱的季節了,荷葉下有聒噪的蛙聲,樹梢間有連綿的蟬鳴。洛少陽轉過身攙扶邁步有些艱難遲緩的嫣然,她整個人在層層包裹里,臃腫蹣跚,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踩著石塊向上行進,抬起頭對他淡淡一笑。
“休息一下吧。”洛少陽輕輕替她撣掉披風上的雪屑,溫和的語氣里有隱隱的擔憂,畢竟嫣然是懷有身孕的人了,如此長途跋涉,這幾日又連續在這樣惡劣的山路上行走,就是自己這樣有多年功底的人都感到疲憊了。
但是嫣然搖了搖頭,一路上她都是如此。安靜地在馬車行駛過生長著不同植物的道路,經過叫賣著不同物產的城鎮,在舟上看著江心的月影默默斟茶,偶爾步行時素色的裙擺拂過青石,中天的艷陽和雲間的彎月的流轉而過她眉目,她從來沒有說過旅途勞頓,從來沒有抱怨過山高水遠。
也許當她堅定地做出要和洛少陽一同去毀掉九劍的決定,就在心底做了最糟糕最艱辛的準備。當得知那個青衣少年消失在深淵永遠不會回來的時候,她還是哭了,從咬著唇努力不哭出聲響到終於忍不住伏在洛少陽肩上。洛少陽感到箭頭溫熱的潮濕,這是第一次,他用身體真切地感受到嫣然的悲傷,用力抱緊了她,兩個人說不出一句話。
“馬上就要到了。”他伸出手把嫣然的身體攬入懷中,輕盈地在狹窄的山路上向上奔馳,按照當地山民的說法,馬上就可以到達那個有著惡魔之火的山口。雖然嫣然的身體並不沉重,但是雙臂卻如同環抱著整個世界那樣,恐怕腳下一個打滑斷送了他的全部。
洛少陽依然記得寧無塵鬆開藤條跌下懸崖之前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九劍藏在洞房內,請一定去長白山讓地底之火毀了它。
很多個夜晚他反覆夢見這個場景:寧無塵蒼白的手指驟然鬆開,身體急速消失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裡,自己的呼喚接觸到一波一波的回音,最後那一瞥里,看不清他是在哭還是在笑。夢裡還有成片掠過天空的禿鷲和烏鴉,他們黑色的羽毛落下,悽厲地叫著,像是在訴說古老的詛咒,不知在何處的白骨森然地笑著,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