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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節:陌上花開緩緩歸(41)
元恪去世後,太子元詡即位,是為孝明帝,胡充華由貴嬪掖升為皇太后。皇帝幼小,胡太后理所當然垂簾聽政,成為帝國的實際統治者。她也稱朕稱自己的旨令為詔,不過北魏是鮮卑族國,雖然經過漢化,卻不那麼吹毛求疵般講究,換做漢儒早磕頭打滾,痛哭綱常敗壞,牝雞司晨了,其實那些儒生們也就是沒事喜歡叫喚,要是真遇上個鐵娘子像武則天這樣的,一捶定音,江山到手,他們自己回家咬壞牙齦想想也就認了。
在胡太后當政之初,她還是頗有政治家風範和頭腦的,她曾飭令製造一輛“申訟車”,設座車內,外垂簾幕,定期出巡雲龍門及千秋門等繁華地區,接受吏民訴訟並伸冤案件,當即裁判或交有司妥為處理,獲得朝野的好評。凡州郡薦舉的孝廉秀才,由她自考察人品學識,而後量才任用,一般都認為十分公平。可惜後來她卻越來越不像話,用柏楊老先生的話說,“胡太后自從當權,除了大肆營建佛寺和佛像外,幾乎全部精力都用在傷害帝國上。(六世紀)二十年代如火如荼的遍地抗暴,大多數由她激起,或由她觸發。”
嘆啊,像武則天這樣的女人驚才絕艷,舉世無雙。胡太后這樣的,後宮鬥爭智商勇氣都一流,然而一旦把整個帝國的權力交到她手上過久,就力不從心,神志迷亂。不是她駕馭權力而是權力駕馭她了。而且這女子太容易被情慾困擾,居然和情夫合謀害死自己的親兒子,真是分不清主次。
她也蓄男寵,南北朝風氣開放為後世所不能想像,承其餘續的是大唐。Open之風讓後人瞠目結舌,但南北朝亂世,戰亂紛繁人心浮動,禮樂的崩盤帶來思想的連根搖擺,開放中總帶著荒yín放縱的意思,有時候還和原本的禮教衝突,大唐則是身心強健,大唐子民無論身心都是不弱於人的,開放得白日朗朗,即使是納男寵也理直氣壯。
胡太后春閨寂寞面首多多,她還不是那種投身權力為此忘記性別的人,女人的需要對她正當中年的她來說更實際也更迫切。更想不到的是身為太后的她失戀了,於是,你看見一首哀怨纏綿北朝民歌誕生了。胡太后以暮春時節的楊花飄蕩難覓蹤跡,來抒發內心的懷想和期盼,用筆雙關,構思巧妙,不同於尋常粗獷直率的北朝民歌,這首詩寫得分外含蓄,情致綿綿。
第42節:陌上花開緩緩歸(42)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里。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這是小山詞裡的句子,落泊的小晏做過這樣綺麗的夢作為對情感的延續,我不知道胡太后有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呢?
胡後所吟唱懷念的“楊花”確有其人,乃是北魏著名猛將、仇池公爵楊大眼之子——楊白花,他武藝出眾,身材魁梧,應該屬於型男酷男一類。胡太后對他有意,徵召入宮與之發生私情,但楊白花是名將之子,礙於太后的威勢床第之間應酬個兩次也就罷了,讓他做個男寵佞臣卻是不能的,加上小皇帝日漸長大,胡太后又是個不安分的。楊白花一尋思把個前程身家性命綰在一個女人的裙帶上那是相當不明智的。對於胡太后這種女人,我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於是不久他就率部投奔南邊的梁朝去了。事實證明他此舉是明智的。胡太后後來被權臣朱爾榮所殺,連同新立的小皇帝一起丟進黃河溺斃。如果楊白花跟在胡太后身邊的話,死是肯定免不了,關鍵是,死了還有辱家聲。
楊白花作為第一個(可能)為了逃避做面首命運的將軍逃到了別的國家,還要改名楊華,也算是史上一大奇聞,“紅顏禍水”四個字放在有的女人身上還真是恰如其份。而胡太后含情脈脈為逃跑的情人作歌,使人傳唱,直至流傳千古,在令人絕倒的同時,也透露出一個女人對感情的渴求和執著。
不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我還是慶幸楊花及時飄落南朝,落得個清名。他若留在胡太后的艷巢里一定是風吹雨打殘花敗柳的宿命。男人還是要沉著有思想的好。沒有楊華的果斷離去,今天也就少了一首傳唱的樂府,這段歷史亦會少了許多可供玩味的餘地。
(註:傳此篇是胡太后存世的唯一之作,(《梁書?王神會傳》)記其事,但《樂府詩集》歸入無名氏作,抑或胡原作已佚,此篇系後人托擬。)
第43節:陌上花開緩緩歸(43)
參考書目、篇目:
《樂府詩集》
《南史》
《中國后妃百圖》
謝公東山三十春,傲然攜jì出風塵
前時我在南京,想去烏衣巷一游,終因時間太緊而放棄,去烏衣巷要經過朱雀橋,兩者相離甚近。那首耳熟能詳的詩這樣寫道:“朱雀橋邊野糙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說到底我是因為劉禹錫去的,就是想夕陽西下的時候去,看那夕陽餘暉下的烏衣巷,朱雀橋邊的野糙花,站在那裡想一想曾經煊赫一時的王謝世家。當然,做這一切的時候要自動省略身後這城市的囂華。
站在歷史的遺碑前憑弔,像撲入墳墓的祝英台,把自己融入到當中,這種感情淒艷得讓人想著就顫慄不已。現在我在一座北方城市裡,它的名字里也有一個京字。亦是王朝故都,我在這溫暖蕭瑟的風沙城池裡,依然禁不住思慕一個南國的絕品男子——眾神仰望的謝安。
不止是東晉一朝,在整個魏晉南朝,及其後的1700年中,他的風儀落入時人眼中,後人筆下,載入史冊之中,如天空高懸的北極星,光芒閃現萬世不墮。
他一生,恰似春上花開,明光曉映,著眼處,處處是風流,使人無從說起,品性高潔,叫旁人都身不由己做了路人,遠處看花看風景,天地雖好,明白不會屬於一個人,終是不能折得一枝回去,要放下願心,留得春色獨自開。連李白,那樣絕頂風流,絕世狂放的男子,攜名jì上東山,在謝安的荒墳前仍忍不住自慚形穢,淚落如雨。
題目是李白的一句詩,“謝公東山三十春,傲然攜jì出風塵”是第一次,我覺得小白的詩里煙火氣重,“傲然攜jì”四個字太沉,不足以說透謝安的瀟灑出世。然而有了小白的這一句,我們終於有個落腳處,一切且由東山說起。
安石真正的人生,是由東山開始啟程的。而後來手握大權的他,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無心爭權的淡泊意志,還建了一座“東山墅”做政治暗示。東山歸隱,東山再起,歸葬東山。這座位於曹娥江岸的山被後人稱之為“謝安山”,和“東山jì”一樣成了謝安私人的標誌。在後來的唐朝,這座山,幾乎成了所有詩人尋夢之旅的起點。而謝安在山水之間漸漸升騰成了精神圖騰,遙遙掌控著他身後的時代。
第44節:陌上花開緩緩歸(44)
到如今,關於謝安的爭論仍不息。有人說他是有心仕途的,一開始的棄官歸隱是官職太小,無法施展他遠大的才華,不如棄之,走出烏衣巷到東山去韜光養晦,伺機再出。別人隱居是清茶淡飯閉門謝客,謝安則反其道而行之,他與當時的天下名士交遊,這樣以進為退的手段,他一生都運用的極妥當。彩袖殷勤捧玉鍾,文人雅士談笑潑墨,那個時代的文化氣息伴隨著女人翻飛的長袖,楊柳般舞動的腰肢,像煙雲一樣從東山上飄散開來。
謝安他不是倨傲,他是在守望著的,於煙花叢中冷眼旁觀天下大勢,如隱居茅廬的孔明,知道什麼時候該過自己的生活,什麼時候又得站出來,順應時代的需要。謝安的夫人劉氏問他,你為什麼不做官呢?安石回答,會有那麼一天的,這是免不了的。果然不能免。終此一生,他都是一個對自己,對世事有著清晰判斷的人,從未失誤過。
如果沒有謝萬的領兵失敗,被恆溫廢為庶人,謝氏家族急需人出來主持大局,擔負起延續家族榮耀的責任。想來安石是不會出山的,他一隱東山20年,40歲才出山,這是個可怕的數字,不要說在人壽命偏短的古代,即使是在今朝,40歲出仕也嫌晚了。何況一開始,他還不是身居要職,只在桓溫帳下的做“司馬”,從低熬起。而他也必須從林泉之間回到塵世來,卸下偶像的光環,面對大眾對他的懷疑和指責。不要以為只有謝安一個人聰明,他以隱居不出來提高自己的聲望,眾人就會盲目應和。其實在他出仕之初,他是受到很多的置疑和冷嘲熱諷的。
引兩個故事:其一是,他從建康出發到桓溫那兒去上任,城裡的名士都跑來給他送行,這時有個叫高崧的,喝了點酒兒,就裝醉看著他說,哎,人家都說,你要不出山,可怎麼面對天下的老百姓呢?現在你出山了,天下的老百姓又怎麼面對你呀?
再一回是,他到了桓溫那兒之後,有人給桓溫送來了一種糙藥,就是偶們中藥里常用的“遠志”,而這個“遠志”,還有一個名字,叫“小糙”,桓溫好奇地問,“這一種糙藥怎麼會有兩個名字呢?”這時他的參軍郝隆陰惻惻地一笑,“嘿嘿,桓公您不知道啊,這糙藥,隱在山石中的部分就叫‘遠志’,可長在山石外的呢,”說到這兒,他瞟一眼謝安,“呵呵,就叫‘小糙’啊!”這郝隆也是個有才學的,他正是藉此諷刺謝安隱居時名滿天下,好比“遠志”,而出山後呢,就來當個小司馬,也不過就“小糙”一棵。這個比喻用得很巧,連不願傷謝安面子的桓溫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嗯,這話說得絕妙啊!”
第45節:陌上花開緩緩歸(45)
謝安忍住了,不卑不亢,態度從容。或許他根本就不是忍而是平然接受,他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唐朝的許敬宗說的“誰人面前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他的一生都是從容的。無論是符堅率百萬之師投鞭斷流之時,還是恆溫欲篡位,將刀斧手埋伏在帳後時,他都冷靜以對,從容到令人驚怔的地步。
《世說新語》是一本非常狗血兼八卦的書,上面記載了當時很多的名人逸事,當中對謝安的從容是佩服地五體投地。謝安一生最為人所知的事是淝水之戰,阻止了符堅大帝投鞭斷流,一舉吞沒東晉的野心。
北方的雄師長夜醒來,覺得腹中飢餓,他環顧他的疆域,慕容垂降前燕已滅,再沒有可以滿足他胃口的獵物。於是他起身,朝著對岸時怒吼,誓要征服那裡。
一時間旌旗蔽空,天地失色。東晉王朝從酣甜的長夢中匆匆驚醒,像剛從床幃間起身的倦怠男子,面對迫在眉睫的危難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謝安,他穩如江山。當年他在東山隱居,攜jì冶遊,對名利瞭然無心,任人千呼萬喚二十年。直到王坦之奉旨上東山懇請,痛陳社稷危艱,國勢式微,亟需良將謀臣匡扶,為了謝氏一族,為了天下蒼生,他才慷慨出手,一招定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