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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離別在高樓,一代容顏為君盡

    我以前只知道石崇是中國奢侈史上的巨擘,貪污腐敗史上指標性的人物。以前看《晉書》總有點奇怪潘岳這種文才斐然的人怎麼會和石崇關係不錯,因為兩個人實在有點不搭軋。就算潘岳要攀附權貴,也不必攀附到石崇,因為石崇以官而論,實在不大,不過一地方官爾,至多接濟點錢糧。但潘帥哥以其“擲果盈車”的魅力,怎麼也不至於混到窮的揭不開鍋呀。

    是我孤陋寡聞讀書少,讀樂府才曉得石崇也是創作型的才子一名。樂府里將《王明君》一曲歸入他名下,《王明君》一曲,說的事很不新鮮,是漢元帝時的昭君出塞之事。“昭君”因觸晉文帝司馬昭之諱,晉人改“昭”為“明”字。《唐書?樂志》載:“明君,漢曲也。漢人憐其遠嫁,為作此歌。晉石崇姬綠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製新歌。”可見此曲是石崇依漢曲所作之新辭。系借古題詠古事之作。我初見了驚了一跳,心想這個腐敗大王竟然也能寫得一首好詩,而且居然還有,“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英。朝華不足歡,甘與秋糙屏。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這樣婉轉沉涼的好句子。真是意料之外。

    第18節:陌上花開緩緩歸(18)

    說實在的“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這樣的話若是出自綠珠口中我一點也不驚。女人願不願包容女人且不論,起碼能夠懂得女人。何況綠珠自己也是遠嫁之人。西晉太康中,石崇為交趾(今越南)採訪使的時候,途經博白,驚慕綠珠的美貌,就用三斛明珠聘她為妾,帶回洛陽。據說她的名字有兩種來歷:其一據《樂史、綠珠傳》記載,綠珠本姓梁,嶺南合浦人,俚族,俚人習俗重珠,合浦特產珠,生男名珠兒,生女名珠娘,這可能是綠珠名的來歷;又據《太平廣記》載:“博白山下有綠珠井,本安定梁氏,女貌非常,而眉尤異,綠彩而鮮明,舒則長,蹙則圓如珠,故名曰綠珠。

    古人形容容貌的文字動人也很費解,我們很容易想像出眉毛舒而長是什麼樣,但皺眉時圓如珠就很不好理解了,估計和當時流行的眉型有關。好眉之風大約從魏晉開始興起,到唐時已是評判女子是否美貌的絕頂標準。綠珠得天獨厚,眉毛生得不同凡品,擅吹長笛,作“昭君舞”。石崇是個斂財致富能手,也是個窮奢極侈的浪子,但他同時也是一位能詩善賦文人,與綠珠同一愛好。難怪綠珠愛上他——女人通常拒絕不了這樣志趣相合識情解意好壞兼備的男人。

    一個貧家女,遇著一個富甲天下的男人。他將她帶回皇都,對她寵愛逾絕,為她在金谷園裡蓋了一座高樓“崇綺樓”以慰鄉思——這一切的際遇,簡直是言情小說里的橋段,足以令女孩子心嚮往之。然而設身處地的想一想,綠珠雖然生活在富貴不減王侯的金谷園,石崇對她也寵冠諸姬,應該也不大快樂的起來。因為彼時金谷園中有一群同樣年輕貌美的美眉虎視眈眈時刻等著取而代之,即使醒目也醒的膽戰心驚。

    一個異鄉女子,所依仗的只是一個男人隨時可能消失轉移的愛。她身在富貴叢中發出遠嫁難為情的感慨,也是人之常情。換作石崇,那真是將人下巴也驚掉了!所以《王明君》很可能是石崇和綠珠共同完成的作品,亦可能是中國第一首以昭君為題材的歌舞。

    第19節:陌上花開緩緩歸(19)

    梁綠珠和王昭君。時代、背景、際遇,她們很不一樣,然而有一點是相同的,她們都是美而性烈的人,如世之難尋美玉不被刻意雕琢。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王嬙不願做宮禁里獨守黃昏的女子。寧可豁出一生去戈壁荒灘上博一博,也不要做一隻囚在金絲籠里的鳥兒,寂寂終老。昭君的故事,後人及野史都樂於對昭君盛裝出宮以後,漢宮發生的事評東道西,卻很少有人注意遠嫁異族他鄉的無奈和苦楚,石崇寫她入匈奴後一身兩嫁寂寞堪憐,“子見凌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情感上的把握是相當準確的,然而他不了解一個女子不屈服結局的烈性是促使出塞一切事件發生的決定因素。就像他不能預料綠珠會因為他的一句話而義無返顧地躍下高樓,以死明志。

    《晉書》如此記述綠珠的結局:後趙王司馬倫之亂,倫掌權,倫的親信孫秀使人向石崇索綠珠,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皆絕色,說隨便挑,使者固要綠珠,石崇勃然說:“綠珠吾所愛者!不可得也。”使者進出幾次,索綠珠,不可得。後來孫秀矯詔抓石崇,石崇正在飲酒作樂,甲士進來,石崇對綠珠說:“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於觀前。”因而投樓而死。

    石崇此人,重財輕義,任荊州刺史時常掠劫商民,濫殺無辜,在朝又投靠賈氏一族,實在不是什麼好胚子,他對綠珠,一開始也只是慕其美貌以物相易而已,其後才有一點真心實愛。其實石崇為人張狂就算不因綠珠得罪孫秀,以後還可能得罪別的人,一樣沒善終。然而多得綠珠的縱身一躍成就了他的一點美名,從此中國的愛情史也上有他一席之地。

    聖靈以經書相告,愛可洗刷人世一切罪孽,不潔,無惡不可救贖。石崇一生污穢,卻因與綠珠相愛,相繼赴死而清潔不少。黛玉嘗作《五美吟》,其中詠綠珠的一首道: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一代才女林黛玉認為,石崇為買綠珠,真珠十斛就像瓦礫一樣拋下,怎能說他看重的是僅僅是綠珠的妖嬈之姿呢?這都是前緣隆福前生定,所以更能同死相慰寂寥的人生。石崇人不足道,但對待綠珠也算真,所以黛玉感嘆他發現綠珠的眼力,相與之情。黛玉是落寞的,詠綠珠其實是詠她自身的渴求,她希望有男子可以像石崇對待綠珠一樣對待自己,而她也一樣有綠珠的單純勇氣去回報。

    第20節:陌上花開緩緩歸(20)

    可惜,寂寞的叛逆的忠貞的黛玉,至死也不能和自己認為相於情深的男子共守。她連死都是孤獨一人。

    書載綠珠亦能詩,才藻為石季倫所重,不僅顏色之美,所制《懊儂曲》甚可誦。東粵女子能詩者,自綠珠始。《懊儂歌》本是應石崇的酬唱,綠珠一方面懷念家鄉,一方面難捨石崇,心情錯綜複雜,內心矛盾重重,有苦難言。所以經常唱《懊儂歌》,抒發心中煩惱。她所唱的《懊儂歌》詩云:“絲布澀難fèng,令儂十指穿。黃牛細犢車,遊戲出孟津。”這首詩因綠珠的特殊身份,更因表現出的深摯純情、美妙幽婉的聲調,被詡為南國明珠的“首唱詩”,影響極大。

    其實綠珠的《懊儂曲》在格律上並不完全押韻。這點不嚴謹反而顯出古樂府的活潑好處。古樂府尤其是《清商曲辭》,並不完全拘泥於韻律。在詩歌結構上,這首詩的前兩句和後兩句也缺乏有機的緊密聯繫,但全詩情辭懇切,格調委婉,又運用了靈巧的形象思維,對後世的影響十分深遠,有很多人競相模仿。晚唐著名詩人溫庭筠的《懊儂曲》:“藕絲作線難勝針,蕊粉染黃那得深”明顯襲用了綠珠的描寫手法。明開國功臣劉伯溫的《懊儂歌》是這樣寫的:“白鴉養雛時,夜夜啼達曙。如何羽翼成?各自東西去。

    曲名《懊儂》。懊儂,懊儂,聽來仿佛有絲絲怨意。綠珠卻至死沒有怨過任何人一句。她留給後人宛如落花隨風墜崖般的從容悽美。這般無怨無悔,果敢節烈正是歷代文人騷客對她讚頌不絕的原因。

    綠珠死於公元300年。600年後,杜牧來到石崇生活過的金谷園舊址,眼前物是人非,觸目荒涼。杜牧提筆寫下了: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糙木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杜牧的心境是複雜的。我想,他肯定是對綠珠有同情和肯定。然而,在很大的程度上,杜牧嘆息的對象是金谷園曾經的繁華。所以,我們聽到了杜牧對於曾經的繁華發出了由衷的惋惜:“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糙木春。”墜樓人是這樣在杜牧的詩中出現的——落花猶似墜樓人。綠珠的悲苦悽慘、無辜無奈都變成了杜牧筆下的落花,女人徹底化為了物,變成了後世男人懸想“繁華”時的一個參照,成了男人觀照歷史時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概率事件。

    第21節:陌上花開緩緩歸(21)

    杜牧的詩無意中透露了詩歌中情愛的秘密——女性的愛恨情仇已經被男人們遺忘。他們的思維里只剩了“繁華”,能令他們感慨的也只剩了“繁華事散”,真正讓他們拈筆為文的直接因素則是“流水無情糙木春”。

    對於這一切不幸,反而是唐代末年著名詩僧貫休有深刻認識。四大皆空、六根清淨的一代高僧,寫起綠珠來,竟有比俗世男子更緬邈透徹的情思。他寫道:風裁日染開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謬。今朝一朵墜階前,應有看人怨孫秀。

    這是貫休的詠茶花詩,他看到茶花“一朵墜階前”,便聯想到了綠珠墜樓,將綠珠與落花融為一體,抒發了自己的惋惜之情,並表達了對“孫秀”殘害“綠珠”的怨恨。

    可惜的是。孫秀這種“摧花辣手”歷代都不乏其人。相應的,女子以死報知己,後世也頻頻有人效仿。時隔多年之後,一個驚人相似的故事發生在大唐京都長安。武則天長壽元年的吏部的左司郎中喬知之的寵婢窈娘有姿色,且善詩文歌舞。喬知之深為愛幸。當時武承嗣驕貴,強迫喬知之以金玉賭窈娘。喬知之輸了後,武承嗣便派人去喬知家搶走了窈娘。喬知之怨悔,做《綠珠篇》以敘其怨:“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此日可憐偏自許,此時歌舞得人情,君家閨閣不曾觀,好將歌舞借人看。意氣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袂傷鉛粉。百年離恨在高樓,一代容顏為君盡。”私下買通武承嗣家的閹奴傳詩給窈娘。窈娘讀詩後,大哭一場,將詩fèng在裙子上投井自殺。武承嗣從井裡撈起窈娘的屍體,從衣服里得到那首詩,緊接而來的事可想而知。武承嗣見詩,暴跳如雷。指使酷吏羅織罪名將喬知之逮捕。喬家被抄,族人紛紛牽連入獄。

    喬知之也算得才子一名,雖然在盛唐詩人扎堆的年代顯不出什麼風采,但實際上他的詩文很可觀。樂府里,有他以女子口聲寫的一篇《折楊柳》:可憐濯濯春楊柳,攀折將來就縴手。妾容與此同盛衰,何必君恩獨能久。讀起來倒正像是窈娘在傾訴。其實喬知之沒有權力指責窈娘,就像他自己說的,妾容與此同盛衰,何必君恩獨能久。他作為一個男人都無法抗拒權勢,憑什麼要一個弱質女流為他堅貞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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