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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離開他身邊,我向等在門外的李存勖搖搖頭,拉著思思的手,走出院落,那血紅的夕陽,沉沉落下最後一絲光芒。
我心中對於芝蘭的恨意瞬間消失無蹤。間者,多麼悲涼。
別離
別離
驛道邊梨花堆雪似的開得燦爛無比,勿離易了容,看來三十出頭,牽著馬,別著劍,仿佛隨處可見的江湖人。李存勖緊緊攬著我的腰,好似失了神,越來越用力,我一陣疼痛,倒吸了口氣,李晟在他耳邊輕輕咳了一聲,他猛然放鬆手,讓我下馬。我瞥見他眼神,複雜難名。
十九騎馬漸漸遠去,恍惚想起這些日子,我與他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他費盡心機,編出一套適宜我的防身刀法,日日陪我練習千遍。我們從未離開彼此視線範圍,我清楚記得,那一日早晨,他醒來時,我恰恰不在屋內,他的神色憂心如焚,決非作偽。
我們之間,並非毫無情愫,只可惜夾雜了太多其他念頭,我忽然想流淚,爬上小山崗,我向著他的背影,放聲唱:
驛路梨花又開,
始知別離短,相思長,
何敢撥琴弦?
聲聲如訴,
白髮生,斷了腸!
一騎馬,迴轉頭,徑直衝上崗,他跳下馬,擁住我,旋風般的吻,暗藏著萬分的輕柔纏綿,我覺出他的唇與我的唇同樣顫抖。待分開時,他的眼神由清澈而深幽,我知道我也一樣。我們向著相反的方向,走下山崗。
回到馬車內,思思在我耳邊低語:“姐姐,你歡喜他。”
我哭了:“不,我不,我不知道。”
洛陽城,繁華如盛開的牡丹,我帶著面紗,牽著思思,走進雲來客棧,勿離向那掌柜的說道:“天字四號房,五號房,六號房空著嗎?”
“這位客倌,小店只有四間天字號的房間。現下一號房,二號房空著。”掌柜的為難地撓撓頭,我們正瞧見他尾指上的墨玉戒指。
“五妹、六妹,我們再找一間客棧吧。”
“四哥,我可累壞啦!我們都找了十幾家客棧了,哪有正好空下天字四五六號房的呢?將就將就住下吧。”思思不依地開口。
“可,奶奶特別吩咐,我們一定要住天字四五六號房。不然會有血光之災啊!”
“你也信那算命的胡說?”
掌柜的一摸腦袋:“這好辦!我給你們房門上貼個紙條寫天字四號五號六號房!”
“掌柜大叔,真正能幹!”思思咪咪笑,蔥白的小手拉著掌柜的手搖搖晃晃,悄悄將那墨玉戒指左轉三圈,右轉三圈。
三更時分,掌柜的在門上敲了五記,三急兩緩,正和暗號。我與思思跟著他從假山進入密道。勿離及一干間者已等在那兒,我掏出令符,果然人人皆行跪拜之禮。
今夜,雲來客棧雲三德,興慶茶坊王興慶,泰和錢莊張與仁,濟人藥鋪趙士祥,醉花樓袁二娘,朱氏府中朱來福,洛陽七名間者的頭目到了六個,獨缺宮中間者的頭目——李芝蘭。
“芝蘭她,唯有月圓之夜方能離開宮中。”袁二娘向我解釋。
我點點頭,與眾人商量怎樣讓我回復十二公主的身份,挑撥朱氏兄弟的關係。
幾天後,雲來客棧突然大火,老闆間掌柜雲三德,面容燒傷,據說其容貌之醜陋嚇暈了好幾個當晚前來救火的百姓,於是四處延請名醫,但所謂名醫盡皆束手無策。卻有一位恰好住在客棧的女大夫,妙手回春,月余客棧重開,雲三德面容便盡復舊觀,繼續在那雲來客棧當他的老闆兼掌柜。
雲來客棧大火的事,人人都知道,卻少有人曉得這內幕,興慶茶坊的夥計唾沫橫飛,指手劃腳,說的那女大夫神乎其神,特別擅長治療面容上的傷痕斑點,有畫丑為妍的神功。
雲來客棧果真客似雲來,連醉花樓的幾位姑娘也神神秘秘地跑來客棧,十天半個月後,美貌更勝從前。袁二娘喜上眉梢,給那女大夫送去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
接著,大戶人家的妾氏、小姐、夫人紛紛慕名而來。在經刻意安排,消息傳入宮中,女神醫背封為御醫,入宮為十二公主治療面部傷痕。
跪在宣旨的太監面前,我心中竊喜,九哥,我回來了。
入宮三日,方入住十二公主的寢宮。芝蘭看著我,神色複雜難明,她揮揮手,左右退下,我走上前,向她微微笑:“我不怨你,真的。間者多無奈。”
她抬眼,笑容中滿是悽苦:“你為何還要回來?”
“我要救我九哥。”我認真地盯著她的眼,“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救出我九哥。”
她問我,眼神中含著惡意:“你可知你九哥當初與勖少達成怎樣的約定?”
不待我回答,她自答道:“將你送與勖少為妾,勖少救你二人出宮,且與朱氏一般奉你九哥為唐皇。”
我愣愣望著她,心頭一片冰涼,勉強露出笑意,昂著頭說:“我不信。”
“你躲在屏風後等著看好了。”
“陛下駕到!”
我躲到屏風後,整個身體微微顫抖。
“容容,你可好些?”是九哥的聲音,比往日略為低啞。
“容容,是我害了你。我不該答應將你送給李存勖。現下你聽不見,看不見也出不了聲,我才敢對你說。你莫要恨我!我當時以為你是我親生妹妹,為能繼續當這皇帝,為求你我二人生存,我不得已而為之,並未想到會有今日狀況發生!不過你放心,我仍至愛你,決不會拋下你。”
我忍不住,從屏風後微微探出頭,九哥已瘦得脫形,只餘一把骨頭,此刻他將芝蘭攬在懷中,輕言細語,神色卻那麼溫柔。
我弄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渾身脫力,軟軟癱倒。
“朱溫那老兒熬不住了,要我退位,去濟陰,這樣也好,就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不愁寂寞,我日日吹蕭給你聽可好?還有啊,春天,我們去看那桃李爭艷;夏天,我們種一池芙蕖,定然滿室芬芳;秋天我們觀月、賞jú、嘗蟹;冬天,我們圍著小火爐絮絮私語。你可願意?”
芝蘭背對著九哥,眼中盈然有淚,我若有所悟。
春將歸去,朱全忠稱帝,改名晃,國號梁,年號開平,定都開封,洛陽的牡丹盡謝了,我們匆匆收拾了行裝。兩輛馬車寂寂無聲,黯然出城,一路往濟陰行去。我呼出口氣,無比輕鬆,九哥就在前面那輛車中。芝蘭不言不語,掀開簾,望著前面那輛車,眼中是不盡的情意綿綿,我與思思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暗暗微
一路風塵,人困馬乏,待行到濟陰,九哥奄奄地躺在車上,一名粗手粗腳的兵士,抱起他,他呻吟出聲,芝蘭、我、思思有志一同,狠狠瞪過去。那兵士哼了一聲,滿臉不屑的咕囔了一句:“小白臉,娘們似的!”卻還是放輕了手腳。
九哥躺到榻上,我們忙圍上去:“怎樣?哪裡不舒服?”
他勉力睜開眼,向我們笑一笑,臉色仿佛蒙了一層灰,我的心一揪,鼻子發酸差點流下淚來。
“我恐怕,時日無多了!大夫,不知怎的,總覺得我們好生熟識,請你替我照顧好容容。”
“你在大夫面前說自己時日無多,豈非看清我的醫術?”我克制住喉間的哽咽。
九哥笑了,好似費了許多神般,閉上眼,昏昏沉沉睡去。芝蘭不時將手伸到他鼻翼間,探看呼吸。
或許濟陰山水靈秀,地氣養人,九哥的病況竟漸漸好轉。我與芝蘭配合著,緩慢改變十二公主的面容,離開洛陽一月,我們調轉了身份。
十二公主已能開口說話,面貌也漸漸恢復舊觀。我開始想著要找個機會讓九哥詐死,好擺脫前朝之君的桎梏。
開封客,捧著金燦燦的聖旨,帶著一壺鴆酒,一路耀武揚威,向濟陰行來。我得了勿離帶來的這個消息,喜上眉梢,這不正是大好機會麼?近日九哥病情又開始反覆,只要,只要藉機換了那毒酒,他便可從此脫身,找個清靜之地,安心修養。
於是望眼欲穿,日日倚門等待。終等到那宣旨使,他望著刻意裝扮過的我,眼光中滿是不置信的驚艷,竟忘了開口宣旨,許久不見這種灼熱目光,我心中一陣反感,恨不能立刻掉頭而去,可是不行,後面的計劃必須進行。
我向他微笑,高貴純美:“你可是來帶我們離開?”
“咳咳,”他輕咳兩聲,掩飾自己的失態,詢問兩旁的兵士,“這位是十二公主嗎?”
一位兵士已早被收買,諂媚地笑著:“大人,的確是前朝的十二公主,當年兩位皇子對她十分傾心,只可惜容貌在火中被毀,不然早已當了王妃。我朝開國前,那唐皇李拓召了個女神醫入宮為她醫治,如今已恢復舊貌。”